洛欢又倒了一杯热茶。
递到小鹿手里的时候，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洛欢不禁想到了琪琪说小鹿对她说“谢谢”的场景。
眼前的小鹿，大概是三十六七岁了。这么多年过去，年少失去朋友的伤痛却从未消退。
今天她来这里，是为了给灿妹过生日、或者是给她们过祭日的吧？
“您不必自责。”
洛欢说道。
“当时您是误会灿妹了吧？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误会也情有可原……”
“何况这件事和后来的意外并没有关系，意外就是意外，它随时都可能发生……”
小鹿抬起头，对他惨淡地笑了一下。
“你看，你安慰我的话术也是这样。”
她又抬头看向了别处。
“可是啊，哪怕你对自己说一百遍，别人也这么对你说一百遍，自责还是一样自责。”
“如果我们三个还能像以前一样，如果我过去不是那么自视清高，结局一定会不一样。”
“灿妹的人生已经那样了，我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管她是不是死于意外，我知道，是我杀死了她。”
“……”
洛欢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张了嘴，最后又把话咽了下去。
“我是个医生，现在。”
小鹿说道。
“医生就是，你花时间治好病的时候，会觉得说不定是病人自愈的；你治不好病的时候，就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如果有一个病人已经奄奄一息，你知道他大概率救不回来，但是当他真的死去时，你还是会觉得自己害了他。”
“我学医是为了救人，可是现在，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害人。”
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一直在害人……”
“那只是您主观的想法，事实上生老病死本就是无法左右的事情，医生能做到这些就已经很伟大了。”
洛欢说道。
“您不应该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你说得没错，这道理我也都懂。”
小鹿又笑了一声。
“可是懂得道理又怎么样呢？懂了就可以不难过了吗？懂了就可以安心生活了吗？”
“成年人最不缺的就是道理了。每个成年人都懂得好多道理，你看有几个能过好他们的一生？”
洛欢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才说了一句：“我理解您的心情。”
小鹿喝了一大口热茶。
“我从小就要强。”她说道。
“他们说我即使犯错被打了，也只会瞪着眼睛，怎么都不哭。”
“后来去了学校，因为和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也有不少喜欢捉弄我、欺负我的。”
“我从来不会告诉老师和家长，就是默默地忍了、吞了。”
“琪琪把我的饭盒打掉这种事，其实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她是第一个会因为我身体不舒服带我去医务室的人。”
“过去那些让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的小朋友，可没有一个表现出悔意、没有一个人道歉。”
“我也没想到，我会和琪琪成为朋友。当然，如果不是灿妹，也许我们也成不了朋友。”
小鹿抬起头，陷入了回忆。
“灿妹就像一个粘合剂。不管在什么群体里，她都能恰如其分地照顾好每个人。”
“过去我很羡慕她，我觉得她性格很好，大概是她的家境带给她的教养。而这一点我永远学不会。”
“我只是一个烧烤摊上长大的孩子，却想要在烟火气里超然脱俗。后来我才明白，其实那只是离群索居。”
“我痛恨我生长的环境，所以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它。我努力地读书，都是为了远远离开这个地方。”
“灿妹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接近理想的样子。她阳光开朗，和什么人都能成为好朋友。她家庭优渥，不管是去看电影还是吃饭都可以眼睛一眨不眨地付款，而我因为没有钱只能回避所有的社交活动，假装一点兴趣都没有……”
小鹿深吸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吃披萨，是在初三的时候。那时候学校附近开了一家西餐厅，消费相比普通快餐来说高了许多，一下子吸引了学生的关注。但凡有谁去了那家店，都要和同学吹嘘一番。”
“我每次路过那家店都只能快步经过，不让自己去看那些精美的装潢，屏着呼吸不去闻那从未闻过的香气。”
“有一天，灿妹和我们说，她想去那家餐厅。”
“‘听说那一个披萨好大呢，我们三个人才吃得完。’灿妹说道。
‘所以你们两个陪我去吧！拜托拜托，我真的很想尝尝……’”
“她就是这样把我和琪琪带过去的。”
“那时候，我竟然以为她是一个有钱任性的大小姐，只是为了不浪费才顺带叫上我们的。”
“她就是这样，很多事都做得不着痕迹。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你考虑了多少。”
小鹿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如果我那时像现在一样成熟，就会知道她其实也很累，她也需要一个同样为她考虑、或者至少能了解她的人。”
“她因为家庭的原因才形成了这样的讨好型人格，害怕其他人不开心，总是那么小心翼翼。”
“可我们却把她的小心当成了习惯。”
“……原来任性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
小鹿低下了头。
“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早知道这些……也许就不会那样误会她。”
“她在高中前的确是不缺钱，可是她缺一切钱买不到的东西。而我，因为从小经济条件苛刻造成的自卑，刻在骨子里的敏感和畏手畏脚……才让我变得盲目。”
“其实她有没有对我流露出脆弱？有没有希望我安慰的时候？”
“有，可我只是当她何不食肉糜。”
“她上着昂贵的私立学校，而我放学还要去打工，她怎么能有比我更痛苦的事呢？”
小鹿捂住了脸。
“我们家匮乏的只是经济吗？不，我父母的精神也同样贫瘠。他们没有给我关爱，只有斤斤计较的计算。每天晚上收摊算账，他们就要对我说一遍：你看，让你上学花了我们多少钱，你要多久才能还给我们。”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我从小就深刻体会到的道理。只有不愁吃喝的家庭，才能追求艺术、追求精神生活。不要说各种课外补习班、节假日去外地甚至外国游玩……”
“见世面是很费钱的，而穷人只能变得狭隘、迂腐，代代相传。”
“也许你觉得我这样的想法才真的是狭隘，可是没有在那种环境长大的人永远不会理解，‘贫穷’能给人的一生带来多大的伤痛。”
“那时候我陷在对自己‘悲惨命运’的憎恨里，从小到大周围所有的人似乎都过得比我好……我看不见别的，这种憎恨蒙蔽了我的双眼。”
“所以当灿妹试探性地对我讲述她对家庭的烦恼时，我只听了个开头就打断了她。”
“我指责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因为不知道其他人的苦才把这点小事放得那么大。”
“她听了没说什么。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和我提过家里的事。”
小鹿咬紧了嘴唇，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真的憎恨自己……如果我不是我，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没有那么自以为是，没有那么敏感自卑，也许更配做她的朋友……”
“我也恨她，恨她在最好的年纪死掉。如果她活得久一点，也许等我长大了、成熟了，还有机会弥补她……”
“可是她死了，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无法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她怎么可以就那样死了！”
小鹿再也承受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洛欢看着她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也许相比死亡来说，活着是难得多的事。
尤其是对于那些在意的人死去、而自己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要用很长时间……甚至一辈子去疗愈他人死亡带来的折磨。
活着、死了……还真是难解的问题。
洛欢在心里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了赫莲娜。
不知道她坠入江水前，心里有没有过这样的挣扎？
赫莲娜一直看着小鹿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看起来好像透明了一点。
“哎……”
“抱歉，一不小心说了这么多。”
小鹿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了洛欢的思绪。
“哪里哪里，这也算是解了我心中一个很重要的困惑。”
“什么困惑？”
“不瞒您说，在知道这个故事之后，我也想知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痛苦的、放不下的会是那时候一直等待着您的灿妹，而您……”
洛欢抱歉地笑笑。
“可是我现在发现，最痛苦的人也许是您。”
“你说你能看到他们……算了，我就姑且信了吧。”
“她……还在等我？”
洛欢点了点头。
“她说您一定会来的。其实那时候，我们都听见了敲门声，可是打开门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我想，她一定知道您来了。即便我们处于不同的空间，您还是陪她过完了这个生日。”
“现在她已经安心离开了。”
“还有，她并没有责怪您。我想从始至终，她都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幸福……能比她幸福。”
小鹿噙着泪水，用力点了点头。
“对了。”
洛欢突然站了起来。
“刚才我们给她做了一个生日蛋糕，现在还有两块。”
“您把它吃了吧？”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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