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作祟大多如此,生前执念不消,怨愤难平,身死而魂魄不去,纠缠盘旋于旧地,搅弄一番风云。
时迩离开归岐山以后,本是做好飘摇闯荡的准备,届时碰上怎样的小鬼邪祟都无所谓。
但其实她还未在人间游荡几日,某天夜里便忽然察觉这个方向有浓烈的鬼气。
她一路追寻而来,那鬼气却淡了。
直至前些时日,鬼气才浓郁起来,只是和她最初嗅到的那一味气息又不同。
不够纯粹,但无伤大雅。
她如今的境况,哪怕是来一只最为不堪的小祟物,都是久旱逢甘霖。
想来造成林棠城这些年愈发萧条的原因,便是小二口中的这些事。
时迩放下手中的勺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小二纠结良久,坐在了离她不算远也不算近的地方,继续道:“姑娘只需知晓,在林棠城,美便是罪恶,会招致不幸,还有您这一身红衣……”
他往时迩身上很快地看了一眼:“姑娘若是要在林棠城逗留几日,便换一身素净些的衣裳,上一层遮掩容貌的妆,若不然,怕是会遭灾厄。”
时迩能察觉到他话里真诚的关心,默了片刻,才道:“多谢。”
他自己开口,那多问些也无妨,她便道:“既然如此,你们又可知这一切是什么缘由?”
小二神色淡了下来,不过依旧道:“我不甚清楚,不过都是老一辈的人传下来的旧事和应对之法,大概是……恶鬼作祟?”
“谁知道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但据这么多年的经验而言,容色低调总不会是坏事。”
时迩又道:“已知是有恶鬼,何不寻人来除,云游方士亦或是管束此地的仙族,他们未必没有除此恶鬼之能。”
小二道:“并非没有,早些年寻人来看也从不间断,但从未有人探出过什么,最后都不了了之。”
“有阴邪之物盘踞于此,难免人心惶惶,如今的林棠城,除却不忍离开故地的老人,几乎不剩什么人了。”
这些她大概也能猜测一二。
斑驳老旧的城门,并无多少人声的街道,终日风吹日晒而致褪色的旗招。
她另起一个话头:“你方才说的旧事,是怎么回事?”
小二抬眼看她,神色有些意外,嘴唇嗫嚅片刻,到底什么也没说。
只匆匆敷衍道:“姑娘,往事不可提,尤其你这般容色的女子,反正你只要明白,林棠城不是什么好地方,暴雨暂歇的时候您便离开吧,寻着主路出城,不可靠近城西方向,那边有凶宅,林棠城百年来丢失的人,大抵都消失在了那边。”
时迩有心想探知他口中的“旧事”,可他十分忌讳,闭口不言,也不给她再问的机会。
他站起身来对她道:“客官,适才说的话您都记住了,切莫夜间离开客栈,否则生死难料,小店概不负责。”
小二说完,朝她望了一眼。
只见这有着仙人之姿的女子眼眸中毫无惧意,反而还有隐隐的探究,心里暗道一声糟糕。
客栈这两日难得有客,只是为何一个比一个奇怪?
店小二走后,时迩又吃了几口饭。
但她终归不用果腹,想要的“食物”,也根本不是这些凡俗之物。
坐了好一会儿,时迩往不远处的支摘窗望出去。
雨势虽小下来了,到底没有停。
她推开包间的门,寻了小二要了间客房,随手往腰间母亲给的荷包里抓了一大把银两。
小二见她出手阔绰,还愣了好半响。
时迩眸光动了动,问道:“不够?”
“不、不是,太多了!”
小二目瞪口呆地见她从精致小巧的荷包里掏出一堆小山似的银两,恍恍惚惚间才醒悟过来,有这种能储物又好看的荷包,这位大美人身份必然也不简单。
指不定也是什么大富人家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姐。
怪事年年有,唯独这几日尤其多,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怪邪门的。
时迩给过银两后便由小二领着往楼上去了。
路过拐角那间有暖光倾泻出来的上等客房,小二脚步顿了顿。
他听见先前他们说的话,对她解释道:“今日那位小公子便住在此处,他性子十分跳脱,若是打搅到姑娘,您下来寻我便是。”
时迩进了房间,小二便离开了。
屋子里装饰简单朴素,床褥子大约是今日换好的,但也带着一股沉重的潮气和霉味。
想来是许久没有客人住宿,便懈怠下去了。
时迩望着那张床停滞了脚步。
许久,她掌心微动,有赤色的灵蕴流转,顷刻间便将整间屋子封住了。
灵蕴滚过床褥,有不明显的水雾蒸腾。
时迩在桌边坐下,手搭在桌上,闭上眼轻轻捏自己的指节。
寻鬼一事问到关键之处却没了进展,如今天色已晚,正是鬼魂出世作乱的好时候。
只是她眼下状态不太好,外面雨势虽减,却一直有小雨微斜,委实不是动身的好时候。
覆着一层暖光的长睫轻动,时迩起身行至床边,抬手摸了摸那床褥子,觉得并非不能忍受。
她从芥子空间里掏出一张毯子,才拉着衣摆坐在床沿。
暖光流转间,她的身形缓缓变化,一只长着九尾、毛发莹润而色泽艳丽的小狐狸出现在她方才坐着的地方。
小狐狸毛色有着九尾狐族十分少见的赤金。
毛根是柔软的暖白色,渐至末端,出现渐变的红,尾端有着好看的浅淡金色。
九条大尾巴耷在身后,尾尖垂在床沿外轻晃。
前爪试探着微抬,她用那只爪子拍了拍那床被褥,彻底放下心来,挪着步子靠近墙角,将那边的毯子团了团,才抱着一条大尾巴埋着脑袋闭上眼。
前些日子一直赶路,风餐露宿总要维持人形,此刻终于放松下来,也能够化了原形偷片刻的懒。
最主要的还是温养她的魂魄。
她生来少了一脉心魂是时家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而这其中,只有她的双生哥哥时珩知晓缺失这一脉心魂的后果。
九尾狐族在妖界有举重若轻的地位,自然是求什么得什么,时迩从小便倍受宠爱生活优渥。
只是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说有就有的。
譬如灵魂之力。
最初她于归岐山看见一只神色懵懂的小鬼,抓住对方的胳膊,嗷呜一口咬上去,被时珩看了个正着。
他颇为震惊,却很快明白。
自那之后,他便很自觉地替她保守这个十分禁忌的秘密,并多次离开归岐山为她寻找灵魂之力。
不过万事不能总靠他,她也有自己下山的理由。
于是趁着时珩闭关修炼,和父母亲请示以后,收了他们因放心不下她给的许多东西,才终于第一次踏出归岐山。
她这一休息便到了天明时分。
小二似乎十分担心她,尚为卯时,便来敲她的房门:“姑娘,昨夜休息得如何?”
她觉得那小二可能休息得还不如她好,毕竟提心吊胆,天尚未明,便惦记着来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
小狐狸动了动尾巴,“尚可。”
她顿了顿,又对门外道:“先前路途艰辛,之后若是我没出门,你不必再来找我。”
小二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时迩没心思考虑他的担忧,昏昏沉沉很快又闭上了眼。
梦里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幻境。
那是冲天的火光和肆虐的哀嚎,是她三百年来每每魂力衰弱就会看见的惨状。
很凄厉难捱,她试图用过许多方法,但结局总是相同。
所以不再挣扎,冷眼看着火光冲天而起,毁天灭地般吞噬一切。
她再醒来时精力恢复不少。
小狐狸踏着步子往床边走,在即将落地时幻化成了一道人形。
还是红衣,还是那张冷艳矜贵又带着狡黠意味的脸,妆发略有改变,碎发落于额前,疏淡了她最初给人的冷飒感。
时迩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望。
暗沉沉的天色,难得的能看见一颗黯淡的星子,月光似有若无被掩在层云后。
那夜仿佛摧城的暴雨,留下的痕迹仅剩路上零零散散的水洼和被雨水打落无人收拾的糜烂海棠。
戌时了。
外面还有热闹的人声,是那个金枝玉叶的闹腾小公子在嚷嚷控诉。
“小二,你们客栈没有大些的浴桶吗?我每日要挤在那个桶里,手脚活动不开,也太过憋屈了。”
那小二脾气居然也不好地回呛道:“沐浴而已,公子莫非想在浴桶里学凫水?”
接着便是那小公子颇为气急败坏的嚎叫,两人语气倒是十分熟络。
时迩唇角很轻地一弯,推开门往外走。
楼下胡闹的两人察觉到她的动静纷纷仰起头来看。
又被她宛若仙人的容貌恍住了,客栈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时迩下了楼,走近他们后,随口问道:“几日过去了?”
小公子呆呆地道:“三日。”
时迩略一思索,微颔首,还没有别的动作,便听见小二热情地招呼:“姑娘休息这般久可否饿了,若是需要我让膳房简单做些吃食填填肚子。”
他可算看出来了,住在店里这两尊佛,一尊比一尊厉害。
当然褒贬不一致,这位姑娘应当是位有些手段的人物。
时迩虽是初次离开归岐山踏入凡尘,关于人间的二三两事却也有所耳闻。
她一睡便睡去了三日,饶是再累也不至于如此,这小二看出些什么也不足为奇,倒是免得她刻意敷衍。
于是只道:“夜深了,不必麻烦,喝些热水便可。”
“好嘞!”
小二说着便转身为她寻热水去了。
那小公子略有些别扭地站在她面前,倒是老实下来,又招呼着她坐:“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时迩自幼听着这些话长大,听出他语气真诚,并不觉得冒犯,轻轻点头。
娃娃脸的小公子一手托腮坐在她对面,自来熟地同她攀谈:“姐姐,你可以叫我叶承,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时迩早在第一日见他便知他是沈家人,如今他并不说自己的名讳,想来是有所顾忌。
她也无与仙门打交道的打算,便随口换了姓氏:“云迩。”
小二很快便将水壶端来,给他们一人倒了杯水。
叶承本来还有些拘束,没多久便本性暴露,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追问小二许多凡俗之事。
时迩淡淡看着他和小二有来有往地辩口舌,倒也不觉得无趣。
时候不早了,时迩在下面坐了两刻钟便往房间走,叶承跟着她一并上楼。
临到他要推门进去的时候,时迩脚步停顿,似乎有话想说。
等人看过来了,却只道:“早些休息。”
叶承大眼睛微弯,颇为乖巧可爱地应道:“知道了姐姐,你也是。”
时迩回到屋里,坐在桌边看着跳跃的烛火。
许久才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捏了一下指节站起身。
子时了。
周遭灵蕴涌动,她的身形缓缓虚化,一个纵身便从大开的窗间跃了出去。
评论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温养
关注一下,免费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