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野说：“这里应该是附近可以站得最高的地方了。”
确实，已经是山顶了。
“那边就是上林区。”邵野指给他看大概方向。相比于十年前，因为中心城市的发展搬走了不少人，但还是能看到许多亮着灯的住户。
再加上解玄比他高，视野理当更开阔才对。
“呼——”邵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像是把之前的郁闷一并吐出去。
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有孩子失意、丧气的时候，邵野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可是像这样坚强的他，面对人生的骤然波折，只有解玄和他站到了一起。
天意使然，所以现在轮到他来做这个精神支柱了。
解玄，这个世界给了你多大的绝望，那就换我来给你多大的希望。
“我知道如果问你其他有关过去的问题，一定一定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他打赌解玄冰冷无情的背后一定不像看上去那样单纯，或许还和那个失去意识时才忍不住宣之于口的名字有关。
“可是你知道吗？下面那些灯火里，也藏着很多难过的故事。”
“你看那个位置，是当地的福利院。就那么三层高小楼里，住了好多小孩。”邵野强行忽略一些bug，开始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叙事。
他被丢弃的地方原来是在高速公路旁的栏杆下边，不是福利院门口，不是厕所，甚至不是垃圾桶。
他的父母不仅不想要他，压根也不指望他活。
这不是阴差阳错了，节假日堵车堵得厉害，才给路过的院长爷爷发现。
……
“还有的留下残疾的，不是不能治的那种，而是家里没有钱，硬生生给拖的。”邵野侧过脸时眼眶地悄悄红了，也幸好现在是晚上。
“谁不想好，可给她治病了，家里其他兄弟姐妹就得饿肚子了。”
他深吸口气，在他以为解玄这个阔少可能无法理解的时候突然听见他问：“然后呢？”
邵野抽抽鼻子：“然后……一家老小总得吃饭，所以治了没两天那家人就跑了，还欠了医院的钱。”
“你看，大家都是各有各的难处。”
那是一种很平静的悲伤，为宿命之不可抗。
“我也知道过去无法逆转，就算回到过去，我们可能也无法替他人做一次不一样的抉择。”
邵野无意识地抠着手指，来掩饰自己的局促:“孩子可能还是会因为迫不得已的借口再被抛弃一遍，而普通人终其一生拼了命地努力，口袋里可能也攒不下几个钱。”
“但是过去不能改变，不代表人生不可以重来。”
“相较于每一个尚不可知的未来，明明还在掌握之中的现在，怎么就不能算是可以重来的人生呢！”
“只会一直缅怀那些无可挽回的过去，终日惶惶然自顾其影，认定只有死亡方可解脱……”
“那样子的解玄，在我眼里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笨蛋！”
他终于做了次很有勇气的发言。
这句话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点醒了解玄。
“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却不是不能改变的……么？”解玄喃喃道。
邵野配合着很用力地点头。
“孩子被抛弃在高速公路边的事实不能改变，但是他用力大哭的声音吸引到了路过的福利院院长，所以他从即死的命运改变成了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
起码，院长爷爷是这么说的：头次见到有这么小的小朋友哭声能够如此响亮呢！
解玄：逻辑上似乎也能说得通，但又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
之后便是沉寂许久，久到明黄的月都被乌云陇上一层纱，看不清晰了。
“那要是最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呢？”
在那种很庞大的悲伤面前，人类无一例外都变得渺小。
解玄压抑着情绪，轻声说：“又或者，我是那个不幸的根源呢？”
他的脸色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远远地望向下方深不可测的湖面。
“很残忍，她这么好的人，身体被泡在水里整整三天才被发现，我却因此得以苟活。”
“我要怎么补偿她？要怎么赎这满身的罪？”
他间接害死了最爱他的人，于是腐烂的东西便长久地扎根在身体里，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提醒你，叫你反复回忆、一再失去。
邵野顺着他的视线，慢慢下移。
霎时间，眼底充满了不敢置信。
所以，是在这里？这就是解自秋他们循着水路去找人的原因？
是那个叫——
“Yuki……？”邵野不确定道。
听见名字的一瞬间，解玄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嘴唇微张，此刻却像是哑掉一样，发不出声音。
太危险了，邵野恍觉那副身躯已经开始晃动，如同大厦将倾。
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将解玄扑倒在地，两个人结实地砸在地上，骨头发出撞击的脆响。
好在台阶不高，邵野已经竭力撑住自己，但到底也是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也幸好是换了副瘦弱一些身体，不然以前的他能压扁人。
“解玄——”邵野刚想起身，却惊觉四肢被牢牢压住，正想着说些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低语。
“别动。”声音带着隐忍和压抑。
他想转头却被对方掰过脸去，力道有些大。
短促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是你说的，天黑了。”
邵野怔忪一下，霎时明白了什么，慢慢地停住了所有动作。
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手臂从侧面环住了背，搂得他肋骨都痛了。
邵野清楚被自己揭开的伤口，需要一点时间平复。
良久，解玄终于声音嘶哑地唤道：“阿野——”
有那么一秒，邵野几乎以为自己露馅了，忐忑瞬间飙升到了极点。
而后听见解玄轻声问：“我能叫你阿野么？”
邵野慢半拍才意识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用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但他依旧不敢去看解玄，答得有些磕巴：“可以。”
这下，他自己已然心乱如麻，再没有多余心思去想解玄是不是哭过了。
解玄额前刘海不经意垂落，微微眯起眼睛，他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却又好像并不满足。黑暗中，那双妖冶璀璨得如同宝石般的眼眸缓缓转动，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倾听怀中的心跳和呼吸，那些东西最能说实话了。
邵野见环住自己的力道松了，连忙爬起来，还不忘拉上解玄一把。
刚才匆忙之间动作太过着急，现在免不了关心地询问：“你没事吧，头没磕着吧？”
他起身的姿势有点别扭，解玄蹙眉看了一眼：“没有。”
昨天受伤那只脚上，因为鞋带绑得太紧，鞋舌已经挤压到变形，边上糊满泥和杂草，深色裤子也藏不住脏印，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才能比解自秋更早一步找到他。
这一次，解玄光明正大地把狼狈坦露在他面前：“阿野，你还没有回答我。”
非要靠近，非要追上来，非要知道他的秘密……
“我的父亲巴不得我去死，还能够拿回多余的股份；解自秋也因为歉疚感而放弃了喜欢的学校和事业，这么多年来一直逼自己待在我身边做个专职医生。”
解玄：“每个人都在为我又多苟延残喘了一天而痛苦着，包括我自己。”
他摊开双手，上面空空如也，像是想向邵野展示一个只有他不存在的世界会有多么美好和平。
大家不过都是沉默着，一天挨过一天，欢见树苗生长，嗟叹树枝枯折，悲惜树根腐烂，好像只能等到他彻底消失以后，才能再不联想起那场摧枯拉朽的狂风暴雨所带来的伤害，也不用再费力做一些无望的补救。
邵野愣了愣，他好像知道解玄为什么发疯了。
这个人一点也不冰冷，他甚至快要把自己融化了，想去给其他人换一个清静点的世界。
此时此刻，邵野只想更用力、更加用力地抓住那个状态岌岌可危的灵魂，不让他继续坠下去。
他心疼极了，压低声音怒道：“你别管别人怎么想的，我说能改变就能改变！”
解玄不带感情地笑了笑，多少有点安抚意味。
“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邵野也被他带的怒极反笑：“要照你这么说，地球每天死掉的人不计其数，每一个失去亲人爱人的家伙都得死掉才能解脱，那他妈的地球早死绝了！”
他这种颇为霸道的极限假设，像是反手给了解玄一耳光子。
清醒又敞亮。
“那些现在还止步不前的，哪个不是百般借口，就算你拿着过去也一样。”
“我过去被女生拒绝了，所以到现在都不敢谈恋爱；我曾经在学校被揍了，所以害怕得不敢去上学；我的家庭太过扭曲，所以只能按着父母的意愿活得像个傀儡却照样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他的话浅显直白，却很锋利，刀刀直戳人的肺管子。
“那人不抑郁才怪！”所以，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活得多累啊。
“解玄，我就问你，上面的这些理由换作是你能接受吗？”
被问到的人出神了很久，眼底有稍纵即逝的强烈情绪，最终回避不了邵野的视线，缓缓开口：“我……不能。”
邵野的火气也跟着压了下来：“那我也不能接受，你想要消失的理由。”
他简直好气又好笑：“最高法都没判你，你凭什么擅自给自己设死刑？”
“解玄，我不是那种认命的人。”
邵野抬头仰望他，像是仰望着漫天星辰：“你也别做走不出过去的胆小鬼。”
“接受不了就去改变它。”
解玄好似一点点在被打动，邵野的每一句都久违地撞进他心底，拢起一丝希望之光。
“你这么优秀，不需要别人的认可，更不要去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活。”
只这一句，解玄眼底刚刚盛起的光突然晃了晃。
刚刚消失的死气重新蔓延起来，空气好像凝固了。
他这一次真的是全身都在发抖了：“要是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呢？”
“你猜解自秋为什么找错方向？”
邵野：“？”
解玄闭着眼睛自嘲地笑了笑：“他们都以为，我来这里是想要更接近过去。”
挣扎再三，他终于缓缓睁开的眸子里像是装了什么可怖的东西：“连我也以为我至少是爱她的，可是靠近了才发现——”
他凝视住邵野，像是要永远记住这一刻，眼底全是散落的光，悲戚又可笑。
“占据我回忆最多的，居然是被白布盖着的、泡到肿胀发胖的双脚。”
为什么这么多美丽的模样他都不记得？却偏偏只想起她最丑陋的样子，偏这一切还都是为了他。
“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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