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个小插曲,周瀛似乎也没了寻书的兴致,略站了站便推门出去了。
蔡青见他们空手而归,陛下的表情似乎也不似方才那般凝重了,忙笑问道:“陛下,您这回是要寻什么东西?还是尚宫局的名册吗?”
蕴因看了老太监一眼,当日与怀述一同来寻药膳方子的记忆回笼,这才将那日那个蔡青极尽奉承的“殿下”与周瀛对上号来。
不过,他找尚宫局的名册做什么?
闻言,周瀛淡淡地瞥了一眼老太监,目含警告之意。
见天子面无表情地上了御辇,蕴因忙跟了上去。
轮毂在御道上吱哑转动,幔帐轻垂的御辇之上,蕴因扶着车舆的栏角,望着小跑着跟着的袁得力一行人,恍然回神自己似乎被天子牵引着上了御辇,是实打实的逾越之举。
宫规森严,命妇贵女入宫,除非盛宠优渥且因体弱不良于行,少有人坐轿子。
宫妃之中,更是只有妃位以上的宠妃能得殊遇,蒙赐轿辇。
至于与圣驾同乘一辇,便是容贵妃那时候,也只有寥寥几次。
她只是个宫婢,论道理讲,即便是侍奉,也只能如袁得力一般紧跟着主子,而非自个儿上了御辇。
但既然是陛下让她上来的,她也没道理拂了他的面子。
打小便会察言观色的蕴因是个很能顺杆子爬的人,方才在藏书阁中对方不经意流露出的些许温存神色让她留了心,她忍不住从中窥探一二,找寻自己想要的偏向的痕迹。
蕴因想起方才蔡青的话,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陛下上次来此找尚宫局的名册,是要寻什么人吗?”
当日她与怀述躲在橱柜后头,惯会捧高踩低的蔡青便已对他极尽谄媚,显然那时他便已然重掌权柄。按理说,他想要在宫中找什么人,一声令下,尚宫局的人自然会卯足了劲儿达成储君的指令。
可他偏偏没有,他纡尊降贵地到此荒僻之地寻历年的名册,亲力亲为地找,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知晓似的……
方才她一时没想明白,此刻御道之上静谧无声,她的思绪也变得冷静沉着,无论如何细想,都觉得这个举动背后的意味是她猜测的那样……
周瀛抬头,眸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便见那姑娘似乎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
墨色的曈眸里就染上一层浅浅的笑意。
“不错,朕当日来寻尚宫局的名册,的确是为了寻你。”他承认得坦然,摩挲了下墨玉扳指,“此事,朕不想让旁人知晓。”
寻她?
蕴因得到了料想中的答案,却仍旧困惑重重。
为何要在宫里寻她?他是怎么知晓自己如今身在宫中?当日兵难来得突然,她流落在外,除却身份文书与几两钱财别无他物,更不认识什么亲戚熟人,连她自个儿都没料想到,她会被采选入宫……
至于周瀛口中的不想让旁人知晓……
她本就只是乡绅之女,二人云泥之别,或许在他看来,当日二人间有过一段情愫已然是堕入凡尘般的不可料想,更遑论后来有萧家那档子事,他只怕更觉丢脸,不欲让此事沦为宫内外谈资。
她张口还欲再问,作答的人却阖上了眼,仿佛已经困倦。
蕴因只好作罢,气恼地执起团扇轻轻地扑了几下,不算太疏忽失职地敷衍过去。
*
在蕴因面前,皇帝并没有多加安慰她与亲人因何失联的事,若是问多了,难免又要听到他不想听不愿听的事。
但转头却对明胜吩咐道:“去查查陈鸿羲的下落。”
明胜连忙躬身应下,心里却叫苦不迭。
三年前的兵乱之后,陈王属地百姓流离失所,找人犹如大海捞针,当日遍寻陈姑娘不得,如今又要去寻她弟弟,当真是件麻烦差事。
这位陈姑娘好似他的克星一般,一遇上她的事差事就难办了,弄不好便要被斥责,明胜感觉自己年纪轻轻的,白发都多了几根。
忽见一人身着玉色的襦裙,腰间系一条水红色的丝绦,髻上簪一朵不逾制的绢花,这便是紫宸殿内宫女的制式装束了。
大宫女丁香遇上明胜这般模样,不由失笑:“好端端的,明大公公怎么这般为难?陛下跟前属您最得力,还有您办不好的事儿?”
丁香曾是东宫旧人,资历很深。
自打当年福安公公趋炎附势、四处投效后,她便十分看不上他,等被世人认为已经身故的太子殿下平安归来,她便反而与后来才在周瀛身边侍奉,在外陪着主子历经风雨,沉稳可靠的明胜关系更为融洽。
明胜哪里敢在旁人面前议论陈姑娘的不是,只道是差事复杂,力有不逮,丁香却很敏锐,从只言片语中便猜到与那位新来的司寝宫女有关。
她心里也藏着一桩疑窦之事。
陈氏虽然是司寝宫女,可没有名分,在丁香眼里便与普通宫女没什么两样。昨日她还交代了她一桩差事,让她抄录陛下私库里的图册名目。
这不是一桩轻松的差事,但陈氏完成的还不错,没有偷工减料。
但待她瞧清了陈氏工工整整的颜体,就顿时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蕴因写得一手好字,而是这字迹,与陛下在东宫时所书的字如出一辙,简直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
她当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头皮发麻。
大黎朝皇权巍峨不可冒犯,馆阁诸臣与王宫贵胄临摹哪位当世名家或前朝大家的书法都不为过,唯独有两人的字不可仿写,这一点,朝堂上下,宫里宫外都心知肚明——一位是先帝,一位便是当时稳坐东宫的太子殿下。
这二人的字,没有人敢拿来做字帖,唯恐惹上借机生事,意图造假叛乱的罪名。
陈蕴因曾经不过是区区一洒扫宫女,又是从何处得到陛下的真迹,加以仿写的?
丁香不认为只是巧合,毕竟,陛下数年前便已书法大成,即便是练颜体,也有了些自己的风骨,连桀骜不驯的当世名家都曾夸赞有加。有几分神似不足为奇,可真假难辨……委实不是能用巧合二字可以解释的!
此刻她见明胜欲言又止、唉声叹气的模样,心中疑心更重,问:“此女是不是就是您曾经提及的,在宫外背叛了陛下的人?”
明胜顿了一下,敷衍过去,但丁香却显然明白了。
丁香对周瀛极为忠心,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
在她心中,陛下是皎皎明月,不容玷污。
听闻此事,她对蕴因顿时充满了厌恶与鄙夷。这样一个贪慕虚荣、背信弃义的女子,怎配留在陛下身边?尤其还是以如此亲近的身份!
她根本不理会明胜暗暗的劝阻,决意要给蕴因点颜色看看。
于是,丁香利用自己管理宫女事务的职权,开始刻意刁难蕴因。
先是寻由头不安排蕴因到前殿伺候,将一些繁琐耗时的杂活派给她,接着又故意要调整宫人的住处,声称要将燕敏换到后院最偏僻潮湿、久无人居的小房间去。
蕴因得知后,心中积压许久的怒火终于被点燃。
从前在钟粹宫,为了活下去,她一直忍,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可结果呢?忍到最后,差点被容贵妃当作争宠的工具献给先帝,又差点跟着仇人一起殉葬。
如今到了紫宸殿,她本以为忍周瀛一个也就罢了,谁知仍是处处受制,连累燕敏也要跟着受苦。
她忽然觉得,再忍不下去了。
当袁得力再次奉命来请蕴因去前殿伺候时,蕴因正挽着袖子在清洗一堆厚重的帷幕。
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袁公公,不是我不肯去。只是丁香姐姐吩咐的活计还没做完,若是耽搁了,只怕又要被责罚。陛下跟前,还是请丁香姐姐或是其他得空的姐妹去伺候笔墨吧。”
袁得力急得团团转,差点要给蕴因跪下了:“哎哟我的陈姑娘诶!这……这陛下指名要您去,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吗?这些活儿……奴才帮您做,您快随奴才去吧!”
蕴因却铁了心,垂下眼继续搓洗:“不敢劳烦公公,奴婢还是做完分内事要紧。”
袁得力没办法,只能苦着脸回去,硬着头皮向丁香告饶。
丁香不信邪,觉得蕴因不知天高地厚地拿乔,决定亲自去御前奉茶,也好趁机劝谏陛下。
她精心泡了茶,端到御前。
周瀛正批阅奏章,头也未抬,习惯性地伸手去接,却闻到一股不同于以往的脂粉香气,绝不是陈蕴因。
他蹙眉抬头,发现奉茶的是丁香,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怎么是你?”他声音冷冽,带着明显的不悦,“陈蕴因呢?”
丁香心中一跳,强自镇定地放下茶盏,行礼道:“回陛下,陈姑娘……正在忙些琐事,奴婢怕耽搁陛下,便先行前来伺候。”
周瀛放下朱笔,目光锐利地看向丁香。
丁香容貌秀丽,行事稳妥,故而往日在东宫坐上了大宫女的位置,如今在紫宸殿的宫女里头也是说一不二。
面对这般如璋如圭、风华绝代的储君,丁香内心深处也曾有过隐秘的悸动。
只是她深知太子殿下眼界极高,容不得宫人有半分逾越之心,昔日在东宫时,但凡有不安分的,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打发了出去。
她一直恪守本分,将那份心思深埋。可如今,看着那个背叛了太子殿下的陈蕴因居然还能伴在殿下左右,她觉得无法理解和接受。
陈蕴因除了一张好皮囊,论身份,论秉性,都远远配不上如今的陛下。她甚至……可能已为人妇……
想到这里,丁香鼓起勇气,以一副忠心事主的姿态,委婉劝谏道:“陛下,奴婢听闻那陈氏贪慕虚荣,爱好钱财,又是太皇太后挑选过来的,恐怕心思不纯。陛下凭心意抬举她,奴婢不该多说什么,但前殿乃机要重地,让她日日出入,恐有不妥。奴婢以为,还是该有所防范才是。”
不料周瀛闻言,脸色瞬间冰寒,眸中涌起怒意。
他听不得旁人如此贬低蕴因。
“贪慕虚荣?”周瀛冷笑一声,声音带着帝王的倨傲,“那又如何?朕坐拥天下,四海富庶,这世间最大的荣华富贵就在朕身上!依你所言,她若真贪慕虚荣,自该千方百计来攀附于朕,又何来不臣之心?又有何不妥?”
他念在丁香是东宫旧人、一向忠心的份上,强压着火气没有发作她,但语气已极为严厉:“丁香,记住你的本分。陈氏是朕亲口留在身边的司寝宫女,即便暂无正式名分,按宫规也属宫嫔之列,非你所能约束管辖。做好你分内之事,莫要僭越!”
丁香面色瞬间惨白如纸,陛下这番话,已是极重的敲打。
她彻底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无论那陈蕴因是何种出身、有何过往,陛下此刻就是要护着她。
她惶恐地跪下:“奴婢……奴婢知错!”
待丁香失魂落魄地退下后,周瀛冷着脸叫来袁得力:“去告诉陈蕴因,她若再敢借着由头擅离职守,不肯好生当差,朕就把她带来的那个小宫女立刻丢出紫宸殿!让她自己掂量着办!”
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05501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隅 5瓶;Ann、折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