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殿内只余几盏微弱烛火。
沐浴后的蕴因刚出来,便被他一路跌跌撞撞拉到龙榻旁,一时心跳如擂鼓,空闲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周瀛只穿着一件明黄色的软缎寝衣,墨发还沾着水汽,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威仪,多了几分慵懒随性。他走到榻边,很自然地坐下,然后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浑身紧绷的蕴因身上。
“还愣着做什么?”他声音低沉,拍了拍床沿,“上来。”
蕴因一时没有动。
“你的身份是司寝宫女,既然担了这个名头,自然不能只是在外头的小榻上值夜。这龙榻,才是你职责所在。”
见她依旧僵立不动,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羞窘,周瀛眸色暗了暗,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放心吧,朕还不至于饥不择食,对一个有夫之妇起了什么色心。若是你夜夜歇在小榻上,外头的人该议论朕有隐疾了。
“即便是让你上了龙榻,也不过是替朕暖暖床罢了。”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浇灭了蕴因因他伤疤而生出的那点细微心疼。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被嫌弃的不洁的物件,只能用来暖床。
她心中气闷委屈,原本看着他伤痕后,有心软化和解释几句关于当年误会的话,以及昨夜因一时恼怒编造出来的与萧弘方的鹣鲽情深,此刻也彻底咽了回去,只余下难堪和倔强。
她抿紧嘴唇,不再看他,默默地脱了绣鞋,爬上了那宽大得令人心慌的龙榻,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在最靠边的角落里,扯过一角锦被紧紧裹住自己,背对着他。
周瀛看着她那副恨不得离他八丈远、浑身写满抗拒的背影,眸中神色却渐渐缓和,吹熄了床头的烛火,躺了下来。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能感受到龙榻另一侧传来的温热体温。
蕴因紧闭着眼,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碰触到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她半梦半醒,精神稍稍放松之际,一只温热的手臂却忽然从身后环了过来,准确地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蕴因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想挣脱,那手臂却收得更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偏过头,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表情,却只感觉到均匀温热的呼吸轻轻拂在她的后颈和耳畔,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他睡着了?
蕴因心中轻哼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有夫之妇怎么了?不还是抱上了?口是心非的男人!
可随即,一股更深的失落涌上心头:也只有在这般沉睡无意识之时,他才会放下戒备和厌恶,做出这般举动罢。若是清醒着,只怕连她的衣角都不愿碰触。
这个认知让她心口酸涩难言。
尽管心思百转千回,被他这样紧密地环抱着,鼻尖萦绕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她紧绷的神经竟奇异地松弛下来。
最终,在一片混乱的心绪中,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
翌日,周瀛心情似乎不错,早朝后竟难得有闲情逸致,说要亲自去藏书阁寻几本前朝地理志翻阅,蕴因则被他钦点随行。
再次踏入藏书阁,看着那熟悉的层层书架和淡淡的墨香,蕴因一时感慨。
昔日她是冒着风险偷偷潜入,今日却是堂堂正正跟随圣驾而来。
掌管藏书阁的蔡青早已得到消息,诚惶诚恐地候在门口。
见到皇帝,自然是毕恭毕敬。
目光扫过皇帝身后低眉顺眼的蕴因时,蔡青顿觉这宫女容貌昳丽,气质不俗,不似寻常宫人。
他先是觉得眼生,但多看了两眼,尤其是对上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时,蔡青心中猛地一震。
这双眼睛,他记得!
且她虽与当日的相貌大不相同,但身形体态,以及五官的轮廓,却是别无二致的。
这不就是前些日子跟着慈寿宫那个怀述一起来过的,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宫女吗?
这才过了多久?竟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的人。更要紧的是,居然变了一副模样。
“袁公公,敢问刚才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头?”
袁得力看他一眼,心里倨傲,但也知此人活计虽清闲,在宫中却是资历最老的一批,根系极为复杂,于是矜持地哼笑一声,低声道:“来头不要紧,日后指不定能是位主子呢。”
主子?
蔡青心里一惊。
照大黎朝皇室的规矩,只有得封妃位以上,才能被人尊称为主子,旁的人,顶破了天不过是位小主。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意识到此女前途不可限量。
趁着皇帝走在前头专心寻书的间隙,蔡青凑到蕴因身边,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悄声套着近乎道:“姑娘真是好造化,发迹如此之快,老奴真是眼拙,当日竟未瞧出姑娘乃人中龙凤。看来姑娘当日为太皇太后献上调理膳食的方子,这步棋当真是走对了,一步登天呐!日后还望姑娘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他这话本是讨好,却不料周瀛耳力极佳,虽看似在专注找书,实则将这番低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握着书卷的手倏然收紧,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
给太皇太后献方?
原来那个怀述以这般年岁在太皇太后跟前有了地位,里头也没少她的手笔。
他心中冷哼一声,为了那个小太监,她还真是处处留心,先是将赵嬷嬷的情分用了出去,又自己巴巴地冒着风险过来寻什么方子……
不知缘何,他忽然想起那日红杉橱柜上两指宽的指印。
难道那时,他们刚从此处离开?抑或是,根本就没有离开?
周瀛猛地转过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蔡青,你先出去。”
蔡青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陛下不高兴,讪笑一声连忙依言照做,便见陛下领着那位宫女大步进了藏书阁里间,关上了门。
……
看得出,蔡青在他们到来前悉心打扫了一番,无论是多宝格还是红杉橱柜的边边角角,此刻皆是一尘不染,比起上一回简直是焕然一新。
小太监跟在后头从外关了门,她想着或许周瀛要寻的东西比较隐秘,便并未开口说什么。
皇帝却骤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蕴因不意他忽然停下,反应不及便直直撞到了他怀里。
温香软玉主动入怀,原本十分的怒气也消减了八分,见她揉着额头,却还扯不下面子嘲讽:“连路都不会走了?”
蕴因不知他好端端的又闹哪一出,指尖轻轻打圈不说话。
皇帝索性拨开她的手,指腹按在她方才的落点:“这里?”
她点点头,乖顺地由着他摩挲。
“在朕面前,这般娇气,这般好逸恶劳,在外头倒是会大包大揽,将旁人的前程系在你身上。怎么,你是瞧那个叫怀述的生得好,便被人美色迷惑了?”
这话没头没尾,蕴因却立时明白过来——方才蔡青的话全被这人听了去。
“陛下是吃醋了?”她弯起眼睛。
“甚么吃醋,你是朕的司寝宫女,即便朕不喜欢你,你也不允许有异心。”他收回手,避开她的眼神。
蕴因不知他这话几分真,但显然不能让他将怀述视作假想敌。两人身份悬殊,他一个念头就能碾死怀述,更何况她本就与怀述清清白白。
“陛下误会了。奴婢没有异心,对其多几分照顾也是因他年岁与奴婢家中的胞弟相仿,容貌神态亦有几分相似。奴婢入宫后,举目无亲,见他孤苦,又思及弟弟,心中不忍,故而平日多关照了些。”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奴婢在钟粹宫时处境艰难,自身难保,即便去了慈寿宫,因着旧主原因怕也难得太后青眼,故而不敢妄想。怀述年纪小又机灵,根底在宫里算清白,与其白费了赵嬷嬷的人情,倒不如拿去给他用,关键时候也能反哺奴婢。”
周瀛想起此次拔擢司寝宫女,那小太监倒真肯为她冒险出力,也算没枉费她一番提拔。
他沉默了片刻,脸色稍霁:“朕不过一说,你没被人蒙蔽就好。”揉了揉她的头发。
对蕴因的身世,他也知道几分。
她年幼失恃,父亲迎娶了继母,她只能与胞弟陈鸿羲相依为命,故而当日,她才会几次三番借着卖饭食的由头接近自己,实然不过瞧出自己年轻稚嫩,又有些身家,想变着法子多攒些银两,却差点被明胜当做刺客抓起来。
这难得的温柔也让蕴因有些失神,不由想起了她与“阿砚”初识的时候。
……
她生来聪颖,旁人要用十分心力方能做好的事情,她往往只需两三分便能成事。
因此缘故,自小到大,她待喜欢的东西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无多少耐性。
早逝的生母是镇上小有名气的才女,她就比旁的小孩子更早启蒙。
生母离世后,古板的父亲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也无心在读书上求什么造诣,只偶有心烦意乱时才借用胞弟的文房四宝写几张大字,饶是如此,她仍旧写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至少在她遇见阿砚之间,她自己还是颇为满意的。
但这人便像是天降的克星,她千方百计地勾搭上镇上新来的据说有几分家底的周家,胸有成竹地到他面前献菜,他那眼睛长在天上的书童一脸戒备地怀疑她意图不轨也就罢了,这周家公子本人十分宽和地答应品尝,末了却为难地表示她的饭菜不行。
她一听这话就瞪大了眼睛,怎么都觉得这人是在故意耍她——就连镇上嘴最刁的莫家老员外都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他竟然觉得不行?他平日里吃的是仙琼玉露不成?
她气坏了,非得追着人要个说法,要他明明白白地道出她的菜哪里不行。
阿砚被她缠得没法子,本来一副对菜肴没什么研究的模样,点评时却出口成章,行话一套一套的,把蕴因都听得愣住了。
若不是这年轻公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真要怀疑这是哪个知名老饕了。
半信半疑地听他的话改进了,后来厨艺倒真的大有长进。
再去寻他时,她便扭扭捏捏地道谢了,那人脸上却没什么炫耀的神色,只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许多东西他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并未亲自实践过,但书中自有黄金屋一言,想来放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有用的。
书呆子。
她听见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说教下意识地腹诽,然而待回到了家中,却下意识地将胞弟屋里的闲书全搬到了她房里,弄得一心苦读的少年人一脸见鬼了的神情,后面还偷偷摸摸地想寻道姑给她驱邪……
自然,后面被她暴打了一通,便没那么会折腾了。
书倒真是个邪性的东西,平日里半点不沾还不觉得,一旦上了手入了心,倒觉得每字每句都是道理,连带着她心里那股对继母母子驱之不散的怨气都消退了不少。至
于厨艺方面,她也从一开始的只凭天赋,过渡到了有条可依的阶段。
领会到了其中妙处,瞧见他那里有不少闲置的书册,她便更是一日一回地往周家跑,话里话外地套近乎,厚着脸皮从他那里借书。
满身矜贵气息的少年人本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见她一心读书,对她的态度倒是有了个大转弯儿……
数次她往他那里借书时,余光瞥见那人偶尔投过来的欣慰的目光都浑身一激灵……
陇溪镇是藩王陈王的属地,便是她年幼时跟着大人在街上懵懂跪拜时瞧见的陈王及其家眷,也从未对下辖的子民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啊!
她爱上读书了,不再是个懂几个字却不解其意的睁眼瞎,他就这么开心吗!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异样。她生得那样美,自打长开后便吸引了镇上无数年轻男子的目光,他是唯一一个全然没把她的长相放在心上,只会对她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的男子。
真是荒谬!
对一个人的好奇扎了根,自那开始的一切行动便都偏离了轨迹。
一开始她只是想从这个大户身上赚些小钱,后来她却不自觉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样的目标明明放在旁人身上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整个镇上除了她的亲爹后娘,便是路边那条恶犬小黄见了她都摇尾巴。
偏就是这个古板得像个老学究的书生,听她温温柔柔地道城里三月三的灯会十分好看,还能一脸平静地看着她,诚挚道:“有逛灯会的功夫,陈姑娘多把字练好,日后行走在宅门大户里,那些女眷们才会高看你一眼,不会认为你是普通的厨娘。”
是了,这人嫌弃完她做的饭菜算不上上乘,嫌弃完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又开始嫌弃她的字不好了。
明明称得上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落在他眼里,评价却是“笔力柔弱,劲道不足”。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勉强不咬牙道:“那,阿砚哥哥,你教教我罢。”
少年人想了想,矜持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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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