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得力傻眼了,完全摸不透陛下这到底是在乎陈姑娘呢,还是要故意折腾陈姑娘?
他哪敢原话传达这种威胁,只得苦着脸,委婉地去请蕴因。
蕴因听到袁得力吞吞吐吐的转述,心中冷笑。
果然,他就只会用她在意的人来威胁她。
但形势比人强,她不得不低头。
她收拾心情,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前殿。
一进殿,感受到周瀛那落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的目光,蕴因便故意摆出一副委屈又狼狈的模样,福身行礼后,细声细气地道:“陛下恕罪,奴婢来迟了。方才丁香姐姐吩咐的活计实在繁多,奴婢紧赶慢赶,这才得空过来伺候。”
这话明着请罪,暗里却是在给丁香上眼药。
周瀛如何听不出她的小心思,冷哼一声,语带讥讽:“哦?从前在宫外,朕瞧着只有你欺负旁人的份,伶牙俐齿,半点亏不肯吃。怎么如今到了朕这儿,倒是变得人人可欺了?”
蕴因抬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挑衅和埋怨:“此一时彼一时。在宫外,奴婢无所依仗,只能靠自己争。如今在陛下跟前,陛下若不给予体面,奴婢自然地位卑微,谁人都可踩上一脚。陛下若觉得奴婢受委屈不妥,便该狠狠惩治那些越矩僭越之人,以正视听才是。”
她这是在逼他表态,为她撑腰。
谁知周瀛却并未接茬,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丁香是东宫旧人,伺候朕多年,一向稳妥。朕不好为这点小事出面训斥,寒了老人的心。”
他话锋一转,“你这一身的心眼和本事,连朕都时常觉得棘手,难道还不能想法子让她对你改观?”
长了一身哄骗人的本事,如今却只晓得同他窝里横了。
他心里腹诽,瞥见那女子睫毛轻颤,一双水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倒叫他想起一些旧事来。
当日与她初遇时,似乎也是极为相似的场景。
她机缘巧合地遇到他,一见就认定了他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公子。旁人只要三十文的饭菜,她笑眯眯地哄着他,非要收六十文。他那时脸皮薄,多数时候嫌麻烦,又觉得她做的饭菜在小小的陇溪镇里的确尚算可口,便没有同她多计较。
服侍的明胜却看不过去,背地里训斥了她一通,隔日小丫头在雨里摔得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哭得梨花带雨地来寻他,说了一通可怜的身世,又道她不该蒙骗他,即日起就不再卖他饭菜了。
他被哭得头痛,着人去打听了,得知她家中父亲的确偏心偏听妾室,待原配的一双儿女极为漠然,不觉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后来狠狠教训过明胜一通,还每顿饭花了大价钱打赏她,便想着让她从今往后安生过日子,不必走街串巷地做营生。
可后来才知晓,他花了银子,这姑娘擦干了眼泪,转头继续笑眯眯地同旁人做生意,半点没有为抛头露面而烦恼……她身世可怜是真,着实爱财也是真!
后来,战火纷飞里,她还敢大着胆子进城贩吃食,斤斤计较得让人啼笑皆非。
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生机勃勃,像百折不挠,哪似再见时,似全身的骨头都被人打碎了,缄默恭顺得不像话。
蕴因有些失望。
她不由想起,从前容贵妃给宣王赐了不少千伶百俐的宫女,表面上说是帮他操持王府家事,实则是用来给他“晓事”的。
往日里不见他这般怜香惜玉,偏对这个丁香这般维护,难道丁香在从前的东宫也是这样的角色吗?
她心里这般想的,口中也问了出来:“陛下维护她,是也曾收用过她吗?”
皇帝一愣,倒未曾想她会想到这种事上,眉头一跳,手中的折子就轻敲在她头上:“你自己不成器,倒来攀诬朕的不是。”
攀诬。
蕴因眉眼松懈下来,眸中也有了笑意:“奴婢只是怕若我与丁香闹起来,伤了她,陛下觉得心疼罢了。既然没有那样的关系,奴婢倒不用多忌讳了。”
不知哪里修炼来的功夫,而今一颦一笑都像个会吐丝的妖精。
“你不必同她闹,她也不会再对你指手画脚,你在紫宸殿里,只需要听朕一个人的话。”原本没打算给她好脸色,见她乐陶陶的模样,不知不觉便开口定了调,回过神来表情顿时僵硬不已。
笑靥如花的小宫女却没给他反悔的机会,立时蹲下身子大声谢了恩,旋即喜滋滋地出去了。
周瀛垂眸望着那道纤弱窈窕的背影,半晌,唇角微微提了提。
当年,自打知道她的身世,短暂的共情过后,他便不大耐烦见她了。
不是嫌恶她言行举止,而是一看见她被家人背叛后仍旧生机蓬发地努力活着,目标坚定地抓住每一个机会,便让他这个生来便含着金汤匙的所谓“贵人”生出了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长到十七岁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在旁人身上获取了这种感受。
自小到大,他才是那个被同龄的孩子全然羡慕的存在。他出身高贵,头脑聪明,无需他的伴读谦让便能在宫内外都享有才名。那位待他严苛的君父,在他十岁以后也很难在功课上挑拣他的不足。
满朝文武、宗亲贵族、簪缨之家的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是再合格不过的储君人选。他甚至不用振臂一呼,便自有仰慕他才名仁名的臣属聚于麾下。
如此顺风顺水的他,在跌了那一跤过后,却很久都没有信心重振旗鼓爬起来。
陈蕴因的出现于他而言,起初像是一面镜子,让他看到与他相似的人可能做出的另一个选择,但同时,也将他人生中少有的懦弱不堪照得清清楚楚。可后来,她那样死缠烂打地跟着他,眉梢的笑意如同二月花一般灿烂明媚,他的想法在那样的笑脸下,渐渐地改变了。
那个肆意张扬的女孩子,成了他最灰暗经历中的一道光。
她那样热烈地看着他,好似他是什么明月清风,高不可攀。但唯有他自个儿清楚,与她独处的每个时刻,他眼前都如同长了一朵妖冶的花,满心满眼只有将她攀折,占为己有的念头。
城中开布庄的萧家是陈家继室萧氏的母族,她那样厌恶她的继母,却偏偏唤萧家那位年轻的少主萧郎。那一日,他在药铺的廊檐下无意中听到二人交谈,她戏谑地喊出那个称谓,虽不恭敬,却饱含亲厚之意。
他暗暗思忖,萧氏不过出身萧家的旁支,萧家少主若是能与女儿亲上加亲,陈家老爷想必定然乐见其成。
她的背影远去了,他听见主仆二人的交谈声。
“少主,您若是真喜欢,便去禀告老爷太太,太太那样宠着您,定然肯去寻姑太太,为您定下这门亲事的。”
“要你多嘴?”意气风发的萧家少主踢了小厮一脚,嘀咕道:“得她先点头了才成。你以为,堂姑能做她的主?”
“去买些材料来,三月三那日,我要亲手做一个灯笼送给因因。”
若是能嫁入堪称城中地头蛇的萧家,她大抵便不会再为生计困顿。且一旦成了,她便能压在面慈心苦的继母头上,让其不得翻身。他本算得上她半个师傅,为人师者,自该为她长远计,盼着她一切都好。
然那一瞬,嫉妒的火却烧得他浑身不自在。若是他手中有一柄长剑,或许他会失去理智将那萧三郎砍上一剑。
疯了。
他沉默地回到家中,却听门人禀报她又来访。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邀约他三月三出门同游。
他心中微顿,不意她当真将他放在了心上,霎时间心底又喜悦又酸涩,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听见自己平静地拒绝了她,却叫她三月三留下好生练字。
周瀛,你还真是毫无胜利者的姿态。明明可以同她挽臂同游,却唯恐旁人横插一杠,便自私地将她囿于眼前,将天时地利人和尽皆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那时的他误以为将一切都算得清楚明白,但真到了做抉择的时候,那位他夜半梦中亲吻过无数遍,被他迫着如天鹅般仰着修长白皙脖颈的少女,最终竟还是投入了萧三郎的怀抱……
思及旧事,心中恍若又一股火又熊熊燃起,名为妒忌的情绪烧得他四肢百骸都阵痛,狠狠地拧着眉心。
半晌,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罢了,往事不可追,最要紧的是,陈蕴因又在他眼前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逃跑和背叛。
*
蕴因出了殿门,轻快的步伐却一点点慢了下来。
她回忆着那人望着她时寒星般的双眸,一时心跳得厉害。
她想,她仿佛心里还是放不下他,一如年少时,被他蛊了心一般,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那年三月三,一轮圆月高悬,外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她却待在他的书房里苦哈哈地练字。
烛影昏黄下,容貌隽永的少年人手捧书卷,看得认真。
似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人放下书卷看过来,霎时间她心间狂跳,耳畔孩童、少男少女的嬉笑打闹声顷刻间远去,唯独留下战鼓般的震动教她魂魄如同重渡,晃然失神间便堕入烟花红尘间,溺得人无处可逃。
她故作镇定地拿起他的狼毫笔,横平竖直地写了几笔,忽而一脸泄气地放下,喃喃道:“阿砚哥哥,我明明照你说的做了,为何还是写不好?一笔下去,手腕都在打颤,全然写不出你的风骨来……你说,我是不是当真很笨?”
从来张扬肆意的女娇客骤然变得脆弱可怜,似乎打了少年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到底站起身来走至她身后,扫了一眼便宽慰道:“是我思虑不周,你到底是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颜体恐怕不适合你……”
却见那少女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全然不能接受他这个说法。朱唇微启,轻声道:“阿砚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
几日前的话被她重说了一遍,少年人却听出了别的意味。他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伸出宽大的右手,将女子握笔的手包裹起来,手把手地一笔一划地教她。
“此处撇转之时,需加大力道……”说了半句,声音便小了下来。蕴因抬眸望向他,便见从来平淡如水的少年人此刻耳尖可疑地泛红,且有越来越红的趋势……
她眨了眨眼,觉得有趣,不自觉地伸手拨弄了一下。少年人呼吸微顿,曈眸黑沉地望过来,其中布满了她看不懂的意味。
只见他俯身下来,将她全然罩在自己的影子里,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阿蕴,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她曾再三表示他唤她陈姑娘太生分,可这古板的少年人自来是听不进去这话的。
但此刻,他定定地望着她,叫她阿蕴,向她索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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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