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慈寿宫中那几株百年古树繁茂的枝叶，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摇曳光影。
整座宫殿之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一派宁静祥和之气。
新帝步履沉稳，玄色常服以金线绣着精致的云龙暗纹，行动间光暗交错，贵气之至。
蕴因一袭湖蓝软烟罗宫装，垂首保持半步之遥跟在他身后。
行至正殿廊下，早有伶俐的宫人躬身趋前，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殿内，太皇太后端坐在暖榻上。
她身着绛紫色缂丝缠枝莲纹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简单的赤金头面，虽年事已高，鬓角染霜，但眼神依旧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威仪。
见到周瀛进来，她面上露出了慈爱无比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皇帝来了，快，到皇祖母身边来坐。”她热情地招手，又连声吩咐，“去，把小膳房端一碗皇帝最爱喝的莲子红枣甜茶，记得多放些枣，陛下打小就偏爱这口滋味。”
宫人恭敬应声，脚步轻捷地退下准备。
蕴因安静地立在周瀛侧后方稍远些的位置，低眉顺眼，闻言心中却微微一怔。
她记得很清楚，周瀛明明是极为不喜甜腻之物的。
他惯喝的是清热去火的苦丁茶。她曾有一次兴致勃勃地学着煮了时下流行的甜茶，满怀期待地端给他，他却只抿了一口便皱紧了眉头，推说太甜，之后怎么哄都再不肯碰。
怎地到了太皇太后口中，他竟是爱甜茶的？
她不由得想起怀述曾透露的旧事。
她想起怀述先前小心翼翼同她透露过的，关于太皇太后与皇帝祖孙之间那微妙的关系。
太子出事前，当时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对太子可谓是和乐慈祥，关怀备至。
可太子遇险身亡的消息传到宫里没多久，太后就开始明里暗里扶持容贵妃所出的宣王，并无视容贵妃对皇后的打压，使得皇后在那段时日举步维艰。
故而周瀛此番回京后，对慈寿宫这边一直保持着疏离和警惕，而太皇太后则一直试图修补这裂痕，却似乎总是不得其法，连带着这次进献司寝宫女，也透着刻意的讨好。
此刻，看着太皇太后那热情洋溢的关怀，蕴因心底不禁生出一丝怀疑。
若真如外界所言，太皇太后对周瀛这个孙子曾有过深厚的祖孙之情，何以会连他这点真实的喜好都记错？
她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不知该不该替周瀛感到心酸。
思绪间，宫人已用托盘奉上一盅甜白瓷茶盏，琥珀茶汤浮着红枣莲子，甜香浓郁。
周瀛的目光落在那盏茶上，并未立刻去喝。
他面容冷峻，薄唇微抿，辨不清其中是喜是怒，是接纳还是排斥。
那片刻的静默，让殿内的气氛似乎也凝滞了几分。
蕴因在一旁看着，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她既替他感到一丝难堪，又唯恐他因不喜此茶而直接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
太皇太后毕竟是长辈，若因此心生不悦，执意不肯收回殉葬的旨意，那燕敏她们……
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是否合规矩。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抬起脸，声音刻意放得清脆柔婉，对皇帝道：“陛下，这莲子红枣茶闻着真是香甜诱人，想必是太皇太后宫里的独到秘方。陛下能否开恩，赏赐给奴婢尝一尝？”
她这话一出，殿内侍立之人都不由得偷偷交换了眼色，心中诧异这宫女竟如此大胆，在太皇太后和陛下面前也敢这般放肆地讨要赏赐。
周瀛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那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情绪。
他并未顺着她递来的台阶下，薄唇微启：“此处是皇祖母的地盘，朕岂能越俎代庖？你若想尝，该当向皇祖母恳求恩典才是。”
蕴因顿时一噎，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心里忍不住暗恼：这人不识好人心！明明自己是替他解围，他倒好，不领情便罢了，还将她推至人前！
罢了罢了，既然他愿意喝，她又何必多事？
然而，就在她暗自气闷之际，却见周瀛已神色自若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盏甜茶，然后凑到唇边，姿态无比自然地饮了一口。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神色间，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仿佛他当真从小便极喜爱这滋味一般。
太皇太后仿佛才注意到蕴因，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笑吟吟道：“这就是皇帝跟前新来的陈氏吧？果然是个伶俐丫头。”
吩咐宫人，“去，也给这丫头一盏，免得她说皇帝小气，连盏茶都不舍得给。”
蕴因忙敛衽深深一礼：“奴婢不敢，谢太皇太后恩典。”
宫人很快也将甜茶奉到蕴因面前。
她双手接过，小口尝了。茶汤入口，红枣的甜糯与莲子的软香瞬间弥漫开来，滋味确实不错，是上好的材料精心熬煮的。
可她细细品咂，却并未觉得比记忆中自己曾尝试煮过的甜茶高明多少。
她忍不住飞快地抬眸偷瞄了周瀛一眼，莫非当年……他并非不喜甜茶本身，而是不喜她身份卑微，于是觉得她的心意也粗陋不堪？
这念头如细针般在她心口轻轻一刺，带来一阵微麻的涩意。
而上首的太皇太后，将两人之间这细微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不禁加深了几分。
这陈氏，的确是天生的好颜色，难得的是，皇帝待她的态度……似乎与对待其他人颇为不同。
皇帝自此番回京以来，性子比之从前更为沉冷威严，对她这个祖母也多是惜字如金，可方才，他却有闲心去故意捉弄为难这个小宫女……
看来，自己这步棋，或许是误打误撞走对了。
周瀛从容地放下了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笑道：“人是皇祖母昨日才挑出来的，怎么今日皇祖母反倒像是不大认识了？”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从容应道：“哀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过是看这些小丫头一个个像初开的花骨朵似的，瞧着就让人心里欢喜，才想着挑几个最灵秀懂事的送到皇帝跟前，若能有合你心意的，伺候得周到体贴，那就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分。若是没有，打发了便是，哀家也不勉强。”
一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然连名姓都记不清，自然不会是特意安插的眼线，而全然是一片纯粹无私的慈爱之心。
周瀛见这位老人难得服软称老，刺了这一句后也没有过多纠缠。
他侧首，目光再次落到身旁正低头盯着自己鞋尖，仿佛要将那青砖看出花来的蕴因身上，意味深长道：“皇祖母为朕操心，朕心感念。其他人也就罢了，陈氏……” 他话音微顿，“倒还算机灵，朕便暂且留在身边伺候了。多谢皇祖母为朕费心甄选。”
这话，等于是正式认可并坐实了蕴因司寝宫女的身份，也给了太皇太后一个明确的回应。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浓郁：“皇帝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你如今肩负江山社稷，身边是该有个细致贴心的人伺候着，哀家也能放心些。”
殿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祖孙寒暄几句，多是太皇太后问起居，周瀛简答。
蕴因安静地立在下方，时间流逝，她唯恐周瀛忘了今日前来最重要的目的。于是忍不住悄悄抬起眼，频繁地用焦灼的目光示意周瀛，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
周瀛自然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充满催促意味的目光。
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的前一刻，才看向太皇太后：“皇祖母，朕今日前来，除却问安，还有一事，想与皇祖母商议。
“朕听闻，皇祖母前日下了懿旨，意欲让钟粹宫上下所有宫人，皆为父皇殉葬？”
太皇太后闻言，脸上那慈祥的笑容微微收敛了几分：“确有此事。吴氏伺候先帝不周，致使先帝在她宫中骤然……此乃大不敬之罪！钟粹宫上下宫人皆有失职失察之过，理当一同殉葬，以正宫规，严肃法纪，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皇祖母的考量，朕明白。只是此举牵连过广，数十条人命，恐有伤天和。朕思虑再三，以为，吴氏身为钟粹宫一宫主位，罪责难逃，无可宽宥。令其殉葬，继续于地下侍奉父皇，赎其罪过，理所应当。至于钟粹宫其余宫人，不若小惩大诫，施以仁恕，将其另行安置调配。不知皇祖母意下如何？”
闻言，太皇太后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她确实未曾料到，日理万机的皇帝会专程为了此事前来与她商议。
这所谓的殉葬，本就是她的一次试探之举，除了处置吴氏是出于真心的恼怒，其余宫人的生死，在她眼中并无太大分别，不过是用来观察新帝心性、示好缓和关系的筹码而已。
如今皇帝既然亲自开口，她岂有不顺水推舟之理？
故而，她只是略作沉吟，便从善如流地道：“皇帝思虑周详，高瞻远瞩，所言句句在理，是哀家因伤心先帝骤然大行，悲恸之下，思虑不周了，险些因小失大。就依皇帝所言，钟粹宫殉葬之事，就此作罢。只令吴氏一人前去侍奉先帝，以赎其罪。其余钟粹宫宫人，皆交由皇帝发落便是。皇帝仁厚，是社稷之福，先帝在天之灵，亦当欣慰。”
一直悬着心、紧张得几乎窒息的蕴因，听到太皇太后金口一开，赦免了钟粹宫众人，那颗高悬的心终于重重落回了实处。
周瀛谢过太皇太后，便以前朝尚有奏章待批为由起身告辞。
“去吧，国事要紧。” 。
待周瀛带着蕴因离去，殿内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只余檀香袅袅。
太皇太后缓缓转过视线，落在怀述身上：“说说吧，今日这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昨夜的消息，只道是皇帝收用了一个她送去的宫女陈氏，倒不知道，这陈氏与钟粹宫有渊源，巴巴地来唆使皇帝作罢殉葬之事。
“奴才该死，关于那宫女，其实有一事欺瞒了娘娘……”
怀述跪在地上，一副头也不敢抬的样子，低沉道：“娘娘，陈氏实不是襄太嫔宫里的人，而是钟粹宫的人。”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的面色彻底冷凝了。她眼皮也不抬，笑了一声：“这么一说，如今你竟然联合吴氏宫里的人，来诓骗我这个老人家了？”
“奴才不敢！”怀述连道，“奴才此生受过两次大恩，一次是娘娘您的提携之恩，另一次，则是前几年蒙受了那宫女的救命之恩。若为一己私心，奴才实在不敢犯此死罪。只是那宫女样貌出众，心思玲珑，若能为娘娘所用，实在是一举多得，既能帮娘娘完成些许心愿，也能全奴才小小私心。奴才这才铤而走险，冒险一试。”
听完小太监这番声泪俱下的解释，太皇太后面色没什么变化，捏着茶盏的手却松了松。
“你倒是重情重义。”她不咸不淡地开口，听不出是褒奖还是讽刺，只是叹道：“也罢，瞧着皇帝对那宫女也有几分上心，此番若是没有她，昨夜送去的难免都要被送回来。”
心思电转间，太皇太后对怀述道：“起来吧。此事你虽有过失，但阴差阳错，终究也算立了一功。往后，给哀家仔细留意着紫宸殿那边的动静。”
怀述忙道：“奴才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太皇太后信任。” 然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悄然染上了一层隐忧。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吩咐道：“既然这陈氏如此得皇帝青眼，哀家也不能没有表示。你去开哀家的私库，拣选几样像样的首饰，再取几匹颜色鲜亮、质地好的贡缎，一并送到紫宸殿去，就说是哀家赏赐给陈氏的。让她好生伺候皇帝。”
怀述便躬身退下，自去库房挑选赏赐。
太皇太后靠回引枕，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这盘棋，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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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