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蕴因是在一阵细微的宫人走动和器物轻碰声中醒来的。
她习惯性地想蜷缩一下，却感觉身下的触感异常柔软舒适。
她倏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绡金帐顶，绣着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在透过窗棂的晨曦微光中，鳞片闪烁着威严的光泽。
身下是光滑如水的云锦被褥，柔软得能将人深深陷进去。
这绝不是屏风后那张狭窄的值夜小榻！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她身处宽大得足以容纳数人的紫檀木龙床，身上穿着中衣，但外袍早已不见，头发也松散开来，几缕青丝垂在颊边。
热血涌上脸颊，瞬间烧得她耳根通红。
她……她怎么会睡在龙床上？昨夜明明是在小榻上睡着的，难道是他把自己抱过来的？
什么时候？为什么她一点知觉都没有？
她慌忙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才稍稍冷静了些。
中衣虽略显凌乱，但确实完好地穿在身上，身体也无任何异样。
她稍稍松了口气，可心头的悸动和慌乱却丝毫未减。
正当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穿着浅碧色宫装、年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宫女低着头，捧着一叠衣物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姑娘醒了？”小宫女声音清脆，带着几分怯意和掩饰不住的羡慕，“奴婢春杏，奉明公公之命，来给姑娘送换洗的衣物。”
蕴因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劳了。”
春杏将衣物轻轻放在一旁的酸枝木矮几上，那是一套湖蓝色的宫装，并非宫女制式，而是样式更精巧的常服。
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衣襟和袖口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虽不似妃嫔们穿戴的那般华丽夺目，但无论是质地还是做工，都远非普通宫女所能企及。
“姑娘快试试合不合身，”春杏语气热络了些，带着讨好，“这是尚衣局的掌事姑姑方才亲自送来的，说是陛下早起特意吩咐，让紧着给姑娘用新衣改出来的。姑姑还说了，若是姑娘穿着哪里不合身，只管说，她随时再来为姑娘修改。”
蕴因闻言，心头又是一阵复杂。
他这是什么意思？嫌她昨日那身衣服碍眼？
春杏见她不语，只当她是欢喜，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兴奋道：“姑娘真是好福气！如今宫里都传遍了，说御前多了位司寝宫女，虽还未有正式名分，但陛下亲自开口留用，又赐下新衣，这可是头一份的恩宠呢！只要姑娘安心伺候，日后定是前程无量……”
小宫女叽叽喳喳的话语，像一根根细针，扎在蕴因心上。她明白，在这深宫里，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尤其涉及新帝的**，更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恐怕不过一夜之间，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陈氏”，已经成为无数宫人暗中揣测、羡慕或嫉妒的对象了。连尚衣局的掌事姑姑，品阶不知比她这无名无分的“司寝”高了多少，都如此客气，甚至透出交好之意，无非是看在她“得宠”的份上，赌她日后或许能有一席之地。
蕴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衣裙。
然而，目光触及眼前一脸天真羡慕的春杏，她猛地想起了还在钟粹宫生死未卜的燕敏。
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真是昏了头了！一见着周砚，就被往事和情绪冲昏了头脑，只顾着与他赌气争执，竟然差点忘了燕敏。
她深吸一口气，打断还在絮叨宫中传闻的春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春杏，陛下……此刻在何处？”
春杏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打听皇帝行踪是宫中的大忌，可眼前这位是陛下新晋的“身边人”，她又不敢得罪，只好支支吾吾道：“姑娘……奴婢身份低微，实在不知陛下的具体去向。或许……或许明胜公公知晓。”
蕴因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再为难她。她迅速换上了那身湖蓝色衣裙。衣服出奇的合身，剪裁得体，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不盈一握的身段，湖蓝的颜色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昨日刻意涂抹的脂粉洗净后，露出原本清丽绝伦的容貌，眉眼如画，唇不点而朱，虽无太多饰物，却自有一股灵动鲜妍的气韵。
她无暇欣赏镜中的自己，梳好了发髻，便径直出了寝殿，往前殿而去。
紫宸殿前殿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接见亲近臣工的地方，寻常宫人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蕴因走到殿外，果然看见明胜像一尊门神般守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定了定神，便迈步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袁得力见到蕴因要进去，眼睛顿时睁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震惊。然而，他偷眼瞧了瞧自己师傅，见明胜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看见蕴因一般，袁得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好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前殿内，周瀛高坐在御座上，身穿着玄色常服，金线绣着暗龙纹，低调而尊贵，沉默间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疏离和威严。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来做什么？”语气算不上温和。
蕴因停下脚步，离他几步远站定。
昨夜种种在脑海中翻涌，此刻想来真是愚蠢又冒险。他竟没有当场发作，已是意外。
又想起他今早刻意误导宫人，保留她司寝宫女名分的举动，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微澜。
他这样做，是不是……多少还存着一丝旧情？
她垂下眼睫，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些许难以启齿的羞窘，轻声道：“陛下……外头的人，似乎都以为……以为奴婢昨夜已经侍奉了陛下……”
周瀛仔细打量她。
晨光中，她穿着他吩咐送去的湖蓝色衣裙，清新得如同雨后的天空，露出原本的娇媚模样。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但很快被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取代：“怎么？”他语调微扬，带着玩味，“你是心有不满，觉得昨夜……未能尽职尽责？”
这话暧昧又刁钻，让蕴因脸颊瞬间红得滴血。
她噎了一下，有些气恼，却强自按捺住，别开视线，语气有些别扭地低声道：“奴婢只是担心……此等流言若是放纵，恐会伤了陛下与徐姑娘之间的感情。”
她刻意提起徐姑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和试探。
毕竟，昨夜徐宛秋一来，他便立刻起身出去了，那般急切……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为萧弘方的事气得心口发堵，她倒好，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甚至还能贤良大度地替他和徐宛秋操心？
虽然他与徐宛秋之间清清白白，但此刻，他一点解释的**都没有。
他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你倒是管得宽。朕倒觉得，你与其有空担心宛秋伤心，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他踱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锐利，“若你并非真正侍寝的消息传出去，欺君之罪且不说，太皇太后的懿旨尚在，你是不是还得回钟粹宫去殉葬？还有那个帮着你李代桃僵、混到御前的小太监……叫什么来着？怀述？他帮着你逃脱殉葬，可是同罪，真是上赶着求死。”
蕴因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白了三分。
太皇太后为了修补与新帝的关系，连殉葬这种旨意都能下。
若周瀛在太皇太后面前稍露口风，以那位老佛爷的手段，处置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只怕丝毫不会手软！还有燕敏……
她再也顾不得那点女儿家的别扭和试探了，强烈的恐惧和担忧攫住了她。
仰起头，眼中已盈满了哀求的水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扯住了周瀛玄色衣袖的一角。
“陛下！”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怀述公公……他只是因为奴婢先前对他有恩，为了报恩才铤而走险……还有钟粹宫的其他人，她们大多是无辜的……求陛下开恩，能否……能否只惩处首恶？求您放过他们吧！”
她眼尾泛红，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欲滴，仰望着他的小脸苍白脆弱，充满了无助和恳切，与昨日那个伶牙俐齿、句句带刺的模样判若两人。
然而，她这副为了旁人苦苦哀求的模样，却让周瀛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意直冲头顶。
她不顾自己的性命，可以跟他针锋相对、宁折不弯；为了那个叫怀述的小太监，为了钟粹宫那些不相干的人，却能如此放下身段，可怜兮兮地求他。
这模样，倒不像是她对旁人有恩，反而像是她欠了那些人的！
他早已查清，那个叫怀述的小太监，生得唇红齿白，模样甚是俊俏，正是因为得了赵嬷嬷的关照才进了慈寿宫。
她自己还在泥潭里挣扎，倒有闲心为别人的前程铺路。如今，更是为了这些阿猫阿狗来求他！
她对谁都能讲情义，偏偏对他，狠心绝情得厉害！
他猛地甩开她扯着袖角的手，力道之大让蕴因踉跄了一下。
却又俯身逼近，目光灼灼，带着压抑的怒火和讥诮：
“放过他们？陈蕴因，你的慈悲心肠是不是用错了地方？”他语气冰冷，“朕也救过你的性命！当年海寇袭城，若不是朕护着你，你能平安回到陇溪镇？倒不见你如此知恩图报！难道你只喜欢施恩，不爱报恩？还是觉得，朕的恩情，不值一提？”
他突然提起旧事，蕴因怔住了。
海寇袭城那时，情况混乱，他确实一直将她护在身后，明胜为此脸色难看了一路，现在想来，大约是担心暴露他当时的行踪，会引来不必要的危险。她那时只沉浸在被他保护的甜蜜里，并未深想，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连累了他。
一股迟来的愧疚漫上心头。
她垂下眼，声音低哑：“是……是奴婢对不住陛下。”她指的是当年连累他涉险的事。
可这话听在周瀛耳中，却自动理解成了她对三年前背叛他的认错。
这干巴巴的一句“对不住”，非但没能平息他的怒火，反而像是一点油星，溅入了沸腾的油锅。
对别人，她可以千方百计；对他，就只有这轻飘飘的三个字？
她甚至都不愿为他多花一丝心思。
他表情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眼中翻涌的情绪。
“既然知晓对不住朕，”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该拿出行动来补偿！而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巴巴地来求朕对你那些旧识开恩！”
蕴因心不断下沉，颤声问：“陛下……是不肯答应奴婢的请求吗？”
看着她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彩和绝望，他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危险：
“你想救他们？可以。”
蕴因眼中蓦地燃起一丝希望。
却听他继续说道：“留在朕身边。留在紫宸殿，做好你的司寝宫女。”
他刻意加重了那四个字，带着嘲弄，“让朕好好地折磨你，把这口憋了三年的恶气出了。等朕什么时候觉得痛快了，满意了，你再从朕的面前滚蛋。”
晨光透过窗棂，将相峙的两人身影拉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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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