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瀛立于窗前,夜风吹动他明黄色的广袖寝衣,也吹不散满殿凝滞的沉闷。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其上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紧抿的薄唇透出压抑的怒气。
他赶走了那个胆大包天、句句戳他心肺的女人,可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搅得他毫无睡意。
龙床之上,方才被蕴因躺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明胜垂手侍立在珠帘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是从三年前主子出事流落民间时,借着赏赐掖庭太监给藩王的由头,被皇后娘娘挑出来送到殿下身边的。
彼时他何等低贱,竟能有那般造化,自是感念不已,对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忠心耿耿。他陪着殿下从孤立无围走到如今,深知这位主子平日虽沉稳持重,可一遇上那位陈姑娘,便全转了性子。
当日他就觉得那位是个祸端,果真后来便背信弃义舍弃了殿下,偏偏如今殿下登上大位成了陛下,她却又出现了……
眼见陛下在殿内来回踱步,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明胜的头也垂得越来越低了。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答,提醒着夜色已深。
忽然,皇帝脚步一顿,视线锐利地扫向帘外,声音冷得像冰:“钟粹宫殉葬,是怎么一回事?”
明胜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是太皇太后娘娘昨儿下的懿旨。道是先帝在钟粹宫驾崩,吴贵人十分歉疚,主动要携阖宫上下七日后一同殉葬,以示对先帝的忠心。如今钟粹宫已被尚宫局派人严加看守,只等时辰一到……”
话未说完,皇帝便拧紧了眉头。
第一个念头便是:被圈禁在那种地方,被视为将死之人,看守的内侍嬷嬷岂会给她好脸色?以她那不肯吃亏又容易炸毛的性子,万一冲突起来……
更何况,她有不认路的毛病。这深宫禁苑,夜里巡逻的侍卫可不是摆设。
一股莫名的焦躁涌上心头。
他冷冽的目光落在明胜身上,带着审视:“先时朕让你查尚宫局名册,怎么没查到钟粹宫?”
明胜额上瞬间沁出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奴才早就着人细细查问过了。钟粹宫里的确有个叫蕴因的宫女,可尚宫局登记的名册上只记了‘蕴因’二字,并未记载姓氏,年岁似乎也比陈姑娘实际年纪报大了两三岁。奴才……奴才唯恐有误,还特意让人想办法溜进去瞧过样貌,回来只说是相貌平平,并不起眼。奴才便……便只以为是巧合重名。”
他声音发苦,谁能想到会有如此蹊跷?那位陈姑娘,当年是何等的明艳娇俏,便是荆钗布裙也难掩殊色,怎会与“相貌平平”四个字沾边?他自然就将此人排除了,只以为是重名。
“相貌平平?”
周瀛冷哼一声,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张洗净铅华后,在灯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先帝的好色,众人心里都有数,见到她时,他便有些揪心,不明白她是因何入宫。难道一个钱庄少夫人的荣华满足不了她,她甚至还想要在宫里夺富贵?却不曾想,她对相貌作了遮掩。
也是,父皇再威慑赫赫,究竟已经老了。萧弘方能将她骗去,不止靠万贯家财,只怕还是因他那一副好相貌。这小女子,又贪财,又好色,两头皆要占。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冷:“既然知晓出了差错,还愣着做什么?等着朕请你去补救吗?”
明胜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
陛下这是……即便被陈姑娘气得七窍生烟,却还是放不下?他心中暗叹一声,果然如此。
先前太子殿下甫一回宫便暗中命他四处寻访陈姑娘的下落,他还暗自揣测过,殿下是否存了报复之心。可如今看来,哪是什么报复?分明是……余情未了。
“奴才这就去办!” 明胜不敢怠慢,连忙磕了个头,起身匆匆退了出去。
福安那老家伙挨了板子正趴着呢,这趟差事,还得他亲自跑一趟。
??
蕴因独自一人走在宫墙夹道里。
夜风穿过狭长的巷道,带着沁人的凉意,吹得她单薄的宫女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激起一阵寒颤。
这条路她来过吗?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彷徨间,忽见前方宫灯摇曳,一人影提着灯笼快步而来,待走近了,竟是明胜。
他脸上挂着那种蕴因十分熟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微微躬身道:“陈姑娘,这深更半夜的,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蕴因愕然停下脚步:“明公公?我自是要回自己的住处。”
明胜扯了扯嘴角:“姑娘说笑了。您既然是陛下钦点的司寝宫女,名分已定,夜里岂能在外四处走动?按规矩,自该在御前随侍候命才是。陛下若有传唤,也好随时伺候。这可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蕴因一听,心头火起。
她与明胜也是老熟人了,先时在陇溪镇时,这位就很看不顺眼她,仿佛觉得她高攀了他家公子,她那时没觉得,到这会儿才明白他的心思——任谁看,一个乡绅之女与当朝太子都不会般配。
但她那时不知晓,故而很讨厌他,心里骂他声音怪异难听,倒没往太监的身份上去想。入宫后,她整日忙着活命,更不敢去回忆那想起就让她去了半条命的往事。
不曾想,三年不见,他还是这般德行,仿佛她得了这司寝宫女的身份是天大的恩赐。
她忍不住反唇相讥:“明公公怕是听岔了?方才明明是陛下亲口让我滚出去,我岂敢抗旨不遵?”
她语气里的讥诮毫不掩饰,明胜脸上的假笑僵了僵,心中暗骂这陈姑娘还是这么牙尖嘴利,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恭敬:“姑娘此言差矣。陛下正在气头上,言语难免重了些。可规矩不能废,陛下未曾明言,您便还是御前的人。请随奴才回去吧,莫要让奴才难做。”
蕴因看着他那张看似恭敬实则强硬的脸,知道自己拗不过他。
这深宫夜里,她一个宫女若执意乱走,被巡夜的侍卫当成刺客拿了,更是死路一条。
再者……她偷偷瞥了一眼四周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墙黄瓦,心底一阵发虚——她确实又迷路了,若非明胜找来,她都不知会走到何处。
罢了。
她暗暗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劳公公带路。”
??
重回紫宸殿,殿内的烛火依旧亮着。
周瀛已经坐回了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
明胜带着她回去,却不似他所言的在殿外等候,而是径直引着蕴因进殿,凑到皇帝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皇帝听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明胜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还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内殿,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蕴因垂首站在殿中,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不由攥紧了袖口。
寂静中,皇帝终于放下了书卷,语气依旧带着嘲讽:“你在宫里待了三年,竟连坤宁宫和钟粹宫都分不清?朕看你这三年,别的本事没长,这认路的本事,倒是越发精进了,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这话如同针尖,精准地刺中了蕴因的痛处。
她天生方向感极差,在宫外时还不算太严重,入了这格局相似、宫苑重重的皇宫,简直是灾难。
为了这事,她从小到大不知闹过多少笑话,吃过多少暗亏,也曾被他数次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意纠正过。他明知这是她最大的短板,如今却偏偏要用这种刻薄的语气提起,分明是故意羞辱她,拿她寻开心!
一股委屈和愤懑冲上心头,她猛地抬起头,刚要反驳,却在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时,硬生生压了下去。
不行,不能冲动。
她现在小命还捏在他手里。
见她抿着唇不说话,只是倔强地瞪着自己,周瀛心中那股火又窜了上来。
她就这么不待见他?连句话都不肯同他说?
他想起她之前的话,妒火中烧,语气愈发讥讽:“朕记得,你三年前不是欢天喜地地嫁与那萧三郎了吗?怎么,萧家少夫人不当,跑到这宫里来当个伺候人的奴婢?难不成,也是和你那好夫君走散了,在宫外迷了路,阴差阳错进了宫?”
他有心探听旧事,但放不下面子,故作骄矜地质问。
蕴因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他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拿她的短处来刺她?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标准完美的笑容,声音也甜得发腻:“陛下圣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周瀛闻言一怔,嘲讽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
又听她继续用那柔婉的腔调,慢条斯理地说道:“倘若陛下圣心垂怜,宫中消息灵通,能有奴婢那失散夫君的些许音讯,还望陛下不吝告知。也好让我们这对苦命鸳鸯早日团圆,届时……定当感念陛下恩德,再不敢留在宫中,碍了陛下的眼。”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蜜糖的软刀子,精准地扎进周瀛的心窝,刺激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那张巧笑倩兮的脸,恨不得立刻再将她赶出去……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蕴因说完,便垂下眼睑,一副恭顺等待他回答的模样。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久到蕴因几乎以为他会暴怒地将自己拖出去时,才听到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带着满满恶意开口:“呵,团圆?你倒是想得美。当年战乱纷纷,流寇肆虐,说不准,你那心心念念的夫君早就曝尸荒野,骨头都被野狗啃干净了!”
这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蕴因强装出的镇定。
听闻当日她逃婚后,萧弘方带人四处找寻她下落,人手四散之下,又遇兵祸,音讯全无。为了此事,萧陈两家几乎反目成仇,继母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她便更不敢露面,怕回了家就被继母再绑了送去萧家做未亡人。
但对萧弘方,她的确是有些内疚的,也盼着他还有一线生机。
她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眼中的倔强和挑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哀戚和沉默。
她低下头,不再看周瀛,纤瘦的肩膀在单薄的宫女服下微微瑟缩了一下。
看到她这副为另一个男人伤心的模样,周瀛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让他几乎失控。可要他开口安慰她道萧弘方祸害遗千年定然好端端活着,他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榻上的引枕。
“伺候朕更衣!今夜,你就在屏风后的那张小榻上值夜!”
说罢,他不再看她。
蕴因怔了怔,依言上前,机械地替他解开外袍的扣子。
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两人俱是一僵,随即又迅速分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紧张。
很快,烛火被熄灭,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长明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
内殿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蕴因和衣躺在屏风后那张狭窄的小榻上,榻板很硬,还不如她在钟粹宫的那张床舒服。
她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龙床上,那人翻身的细微声响。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同室而眠。对象还是她曾经倾慕过、仇恨过、如今身份悬殊,受制于人的男人。
她以为她会紧张得睡不着,会辗转反侧。
可奇怪的是,闻着殿内那丝熟悉的清冽气息,连日来的惊恐与疲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感觉到脸颊上传来一阵极轻极柔的触感,如同羽毛拂过。
那触感流水般迅速滑过,快得让她以为是梦境中的错觉。她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更深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本该熟睡的男人,在黑暗中缓缓收回了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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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