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早上七点），天色已经亮了不少。县衙旁的“妇女工坊”门口，比昨日热闹了许多。阿禾到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个妇人，年龄不一，衣着大多朴素，脸上带着和她相似的、混合着忐忑与希望的神情。
她们互相打量着，有些相熟的低声交谈着，更多是像阿禾一样，沉默地站在一旁，紧张地攥着衣角。
“哎，你也是来上工的？”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圆脸大眼睛的妇人凑近阿禾，小声问道，语气里带着点自来熟。
阿禾微微点头，低声道：“嗯。”
“我叫春燕，家住城南。”圆脸妇人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会织布，听说这里工钱给得实在，就来了。你呢？”
“阿禾。城西的。”阿禾顿了顿，补充道，“会点柳编。”
“柳编好啊！听说做精细物件的工钱更高呢！”春燕眼睛一亮，随即又压低声音，“不过要求也高，林先生看着和气，考校起来可严格了。”
正说着，工坊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昨日那位年轻的文书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册。他扫了一眼门口的众人，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都到齐了吗？按昨日林先生定下的名单，点到名字的应一声，然后跟我进去。”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妇人们立刻停止了交谈，屏息凝神。
“张翠花。”
“在！”
“王秀兰。”
“哎，在呢！”
“李春燕。”
“到！”春燕响亮地应了一声，还悄悄碰了碰阿禾的胳膊。
……
名字一个个念过去，被点到名的妇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待的表情，赶紧站到文书身后。
阿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文书的口型。
“周阿禾。”
当这个名字响起时，阿禾几乎是立刻应道：“在！”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那份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她快步走到春燕身边站定。
文书点了十个人的名字，正好凑齐。他合上名册，目光扫过众人：“人都齐了，都跟我进来吧。记住规矩，少说话，多做事，听林先生安排。”
工坊里面比阿禾昨日看到的更宽敞明亮一些。几扇窗户糊着崭新的棉纸，透进充足的光线。房间被粗略地划分成两个区域，一边整齐地摆放着五六架织机，另一边则放置着许多木架、箩筐和一堆堆处理好的竹篾、藤条等材料。空气中弥漫着棉线、染料和竹木的清新气味。
林薇薇已经站在里面等候了。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神情沉静温和，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度。
十名妇人，包括阿禾，都有些拘谨地站成一排，不敢出声。
林薇薇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将她们或紧张、或好奇、或期盼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开口道：“诸位姐妹，从今日起，大家便算是这‘清河县妇女工坊’的第一批工友了。我叫林薇薇，你们叫我林先生即可。”
她的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知道，大家来这里，多半是为了那一月一两银子的工钱，为了让自家日子好过些。这无可厚非，凭自己的手艺和劳力挣钱，天经地义，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几句话，说到了不少人的心坎里，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
“不过，”林先生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郑重，“工钱不是白拿的。我这里，有几条规矩，希望大家都能记住，并且做到。”
“第一，守时。辰时中上工，申时末（下午五点）下工，午时休息半个时辰吃饭。不得无故迟到早退。”
“第二，勤勉。既然来了，就要用心学，认真做。我这里不养闲人，也容不得偷奸耍滑。”
“第三，整洁。无论是织机还是编织材料，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要爱惜，做完活计，各自收拾干净。”
“第四，”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众人脸上停留了片刻，“和睦。大家来自县里各处，脾性习惯或有不同，但既在同一处做工，便是缘分。我希望大家能互相帮衬，互通有无，莫要搬弄是非，惹是生非。若有什么难处或龃龉，可直接来告诉我。”
妇人们都认真地听着，纷纷点头。
“只要大家遵守规矩，用心做事，我林薇薇在这里保证，工钱一分不会少你们的，该教的手艺，也绝不会藏私。甚至做得好，日后还有奖励。”林薇薇继续说道，“我们这工坊，虽初设不久，但州府那边是挂了号的，做出来的东西，不愁销路。只要大家齐心，把活计做好，这工坊就能长久办下去，大家也就能有个长久的倚靠。”
长久的倚靠！这话让所有妇人，包括阿禾，眼睛都亮了起来。谁不想有个稳定的进项，不用再为明天的米粮发愁？
“好了，规矩就这些。现在，我来分派一下活计。”林薇薇拿出名册，“张翠花、王秀兰、李春燕……你们六人，分到纺织组，主要负责织布。那边有老师傅会教你们织一些新花样和更细密的布料。”
被点到名的春燕冲阿禾眨了眨眼，跟着其他人走向织机那边。
“周阿禾、赵小满、钱娘子、孙二姐，”林薇薇看向剩下的四人，“你们四人，分到编织组。赵小满、钱娘子，你们以前做过绣活，手巧，先跟着我学几种新的编织花样。孙二姐，你力气大些，负责处理材料，把竹篾藤条按规格准备好。”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阿禾身上：“阿禾，你柳编基础好，先从熟悉的做起。那边架子上有图样，是几种常用笸箩、篮子的标准尺寸和编法，你这几天就先照着做，务必做到大小、规格、手法一致，要扎实耐用。这是基本功，也是我们工坊出货的基础，明白吗？”
“明白，林先生。”阿禾用力点头。她被委以了“基本功”和“出货基础”的任务，这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被信任的责任感。
分工明确后，工坊里立刻响起了忙碌的声音。织机那边很快传来了“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响，伴随着春燕等人低声请教和老师傅讲解的声音。绣活好的赵小满和钱娘子则围在林先生身边，仔细看着她演示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编织手法，不时发出惊叹。
孙二姐已经挽起袖子，开始利落地劈篾、刮青，准备材料。
阿禾走到分配给自己的位置，那是一个靠窗的、光线很好的角落。她拿起架子上那张画着图样、标着尺寸的纸，仔细看了看。图样画得很清楚，要求编的是一种口径一尺、深六寸的圆底收纳筐，要求篾条均匀，收口紧密，整体结实不变形。
她深吸一口气，从孙二姐那里领来一捆处理好的、粗细均匀的竹篾。当冰凉的篾条再次握在手中时，她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她不再去想李家那些糟心事，不再去担忧未来可能遇到的阻挠。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竹篾上。按照图样要求，起底，立架，编织，收口……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一丝不苟。她的手指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灵活而稳定地穿梭着。篾条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她听来，比任何音乐都悦耳。
她编得很慢，但极其认真，力求每一根篾条之间的缝隙都均匀，每一个转折都圆滑，整个筐体浑圆周正。偶尔有编得不满意的地方，她会毫不犹豫地拆掉重来。林薇薇经过她身边时，停下脚步看了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阿禾的心里，像照进了一缕阳光，暖洋洋的。
中午，工坊果然管饭。虽然不是多么丰盛，只是简单的杂粮饭和一碗不见什么油星的青菜汤，但对于常年吃不饱的阿禾来说，已是难得的热乎饱饭。她和春燕几个坐在一起，默默地吃着。春燕是个话多的，一边吃一边小声说着听来的八卦，阿禾大多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
这顿饭，她吃得格外珍惜。这不仅是一顿饭，更是她靠自己的能力挣来的尊严和希望。
下午，她继续编那个筐。当太阳西斜，快到申时末的时候，她的第一个成品终于完成了。她捧着自己编好的收纳筐，仔细端详。筐体圆润，篾条紧密，收口扎实，完全符合图样的要求，甚至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好。
一种久违的、名为“成就感”的情绪，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下工的时辰到了。妇女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收拾好工具。林薇薇再次站到前面，简单总结了一下今天的情况，鼓励了大家几句，并提醒明天准时。
阿禾和春燕等人一起走出工坊。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带着一丝暖意。
“阿禾姐，明天见！”春燕活泼地挥挥手，朝着城南方向走去。
“明天见。”阿禾轻声回应。
她独自走在回城西桂花巷的路上，脚步不再像昨日那般急促，却更加沉稳有力。怀里，揣着的不再是那张薄薄的纸笺，而是实实在在的、由自己双手创造出来的成果，以及一整天充实劳作带来的疲惫与满足。
她知道，家里等待她的，可能依旧是冷眼和沉默。但她不再害怕了。因为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支点。这双手，不仅能洗衣做饭，忍受冰冷和劳苦，更能编织出养活自己和女儿的、实实在在的希望。
路还长，但她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前方的光，虽然微弱，却已真切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