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她走进工坊,左转进入厢房。暖意和竹篾的清香扑面而来。一位穿着淡青色棉布裙袄、眉目沉静干练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那里,查看一只编织精巧的小花篮。
林薇薇抬起头,目光温和却锐利。
林薇薇:“你叫阿禾?会柳编?”
阿禾感到很紧张:“是……是。”
林薇薇(指了指地上的竹篾):“别紧张。随便编个什么给我看看,简单的就好。”
阿禾走到竹篾前,蹲下身。当手指触碰到冰凉柔韧的竹篾时,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变得专注。手指灵活地挑、压、穿、插……一只小巧精致的小笸箩在她手中逐渐成型。
林薇薇静静地看着,没有打扰。
当阿禾完成最后一步,双手捧着笸箩递过去时,额上已满是细汗。
林薇薇接过来,仔细查看,摸了摸边缘和底部。
林薇薇点头:“手法老道,基础扎实。以前跟谁学的?编了多久?”
阿禾低声:“跟邻家姐姐学的。编了两三年。后来……嫁了人,就没再编了。”
林薇薇的目光在她破旧的衣衫和布满劳迹的手上停留片刻,眼神中多了丝了然。她没有追问。
“纺织呢?”
阿禾:“普通的纺线织布都会,织的布还算密实。”
林沉吟:“我们这有两类活计。普通纺织,供应县学公用。另一类是柳编和部分绣活,要求高,做精细物件,工钱也高些。我看你的柳编手艺,够进精细组。你愿意学编更复杂的花样吗?”
阿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不迭地点头。
阿禾声音哽咽:“愿意!民妇愿意学!一定好好学!”
林薇薇露出温和的笑容:“好。那你明天早上辰时中过来上工。头一个月试工,工钱八百文,做得好,下月足额一两。晌午管一顿饭。可以吗?”
阿禾激动得声音发抖:“可以!谢……谢谢林先生!”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拿着那张薄薄的、写着上工时间的纸笺,阿禾走出工坊。寒风依旧,她的心却像揣了一团火。
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几乎是跑着往回赶。
快到巷口时,她停下脚步,平复呼吸,仔细地将纸笺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光芒。
然后,她推开了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院门。
院子里,那盆脏水还在井台边。正屋的门帘依旧低垂。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
但阿禾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她手握希望,无所畏惧。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显然惊动了正屋里的人。
阿禾的脚步还没在院内站稳,正屋那厚实的棉布门帘就“唰”地被猛地掀开。李茂阴沉着脸站在门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阿禾身上。柳娇紧跟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看好戏的神情。连婆婆周氏也挪着小脚,出现在门帘旁,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李茂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你刚才去哪了?啊?一上午不见人影,衣服还堆在这里!” 他抬手指了指井台边那盆没洗完的脏衣服。
柳娇立刻尖声附和,语气夸张:“就是啊表嫂!这冰天雪地的,你一个人跑出去大半天,该不会是……哼,茂哥,我可听人说了,最近县里来了些不三不四的外乡人!”
李茂的脸色更加难看,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阿禾的鼻尖:“说!是不是会野男人去了?!你这不知廉耻的贱人!”
若是往常,面对这样劈头盖脸的污蔑和凶狠的质问,阿禾早就吓得浑身发抖,百口莫辩,只能麻木地承受了。但此刻,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和他身边那个迫不及待想取代她的女人。她甚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只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默默收进了袖子里。
她的沉默和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李茂更加恼怒,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李茂暴喝:“你聋了?!我问你话呢!”
阿禾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没有半分以往的怯懦:“我去县衙了。”
这三个字像有魔力,让气势汹汹的李茂和柳娇都愣了一下。
柳娇最先反应过来,嗤笑:“县衙?你骗鬼呢!你去县衙干什么?难不成是去告状?说我们李家亏待你了?” 她说着,眼神却闪过一丝心虚。
周氏也急了,颤巍巍地:“阿禾啊……可不能胡说啊……家丑不可外扬……”
李茂(眼神狐疑地盯着阿禾):“你去县衙?做什么?”
阿禾迎着他们三人各异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县衙旁边,新设了个‘妇女工坊’,林女先生在招募会手艺的妇人。我,去应募了。”
柳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去应募?你能有什么手艺?就你那双只会洗衣做饭的粗手?人家能看上你?别是被人骗了吧!”
阿禾目光平静地看向柳娇,语气平淡却带着力量:“我会柳编。林先生考校过了,说我手法老道,基础扎实。她收下我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变幻不定的李茂,清晰地报出条件:“明天早上辰时中上工。头一个月试工,工钱八百文。做得好,下个月开始,一月一两银子。晌午,管一顿饭。”
“八百文?”
“一两银子?!”
柳娇和周氏几乎同时失声惊呼。李茂的瞳孔也猛地一缩,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一两银子!这几乎抵得上他偶尔出去做短工大半个月的收入了!这个在他眼里早已如同敝履、只会吃闲饭的女人,竟然……竟然能找到这样的活计?
柳娇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语气尖酸:“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茂哥,你别信她的鬼话!她肯定是出去鬼混了,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串通好了来骗我们!”
李茂眼神阴鸷,死死盯着阿禾:“你说的是真的?哪来的什么林女先生?我怎么没听说?”
阿禾:“县衙旁的告示贴了几天了,招募擅长纺织、柳编的妇人。隔壁孙大嫂她们都知道。相公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去县衙门口看看,或者……问问街坊。”
她的语气太笃定,给出的信息也太具体,由不得李茂不信。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青一阵白一阵。休妻的话已经放出去了,表妹也等着进门,可如今……这个他准备休弃的女人,突然之间有了一个月能挣一两银子的本事?这……
柳娇见李茂犹豫,顿时急了,拉扯他的袖子:“茂哥!就算她说的是真的,你难道真要让她出去抛头露面?让街坊四邻怎么看我们李家?说你李茂没本事,要靠女人出去做工养家吗?这脸还要不要了!”
这话戳中了李茂的痛处。他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阿禾:“对!你不能去!我李家的女人,绝不能出去丢这个人!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阿禾看着李茂,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片冷然的平静:“不去?然后等着相公的一纸休书,和我女儿一起被赶出家门,冻死饿死在街头吗?”
她直接点破了那层窗户纸,让李茂和柳娇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阿禾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我去做工,挣的是干净钱,是为了养活我自己和我女儿。这,不丢人。总比有些人,惦记着别人的夫君,想着法子要把正头娘子和年幼的孩子逼上绝路,要干净得多。”
“你!” 柳娇气得脸色煞白,指着阿禾,却一时噎住。
周氏张了张嘴,看着脊背挺直、眼神决绝的阿禾,又看看脸色铁青的儿子和气得跳脚的柳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挪开目光。
阿禾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向灶房方向,她要去看看小花。经过李茂身边时,她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清晰无比的话:
“工,我明天一定会去上。谁也别想拦着。”
李茂僵在原地,看着阿禾消失在灶房门口的瘦削背影,拳头握得咯咯作响,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恼怒、震惊,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事情脱离掌控的慌乱。
院子里,只剩下寒风卷过,和一片难堪的死寂。那盆没洗完的脏衣服,还孤零零地放在井台边,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家,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禾就醒了。
她几乎一夜未眠,心里交织着期盼、紧张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身旁的小花蜷缩着,睡得正沉,小小的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也不得安宁。阿禾轻轻起身,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光,穿上那件唯一还算整洁的旧衣,仔细地将那张写着上工时间的纸笺揣进怀里。
灶房里冷锅冷灶,婆婆周氏的房门紧闭着,正屋里李茂和柳娇也毫无动静。这个家,在她做出那个决定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没人再提休书的事,但那种冰冷的隔阂,比以往的责骂更让人窒息。
阿禾不在意。她舀了点冷水漱了漱口,用手沾水理了理头发,又从藏好的地方摸出最后小半块窝窝头,小心地分成两半,一半塞进怀里,另一半轻轻放在小花枕边。
她俯身,在女儿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吻。
“小花,等娘回来。”她低声说,然后毅然转身,轻轻拉开院门,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