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刮过清河县低矮的屋檐,钻进每一道墙缝。阿禾蹲在院子角落的井台边,把一双已经看不出原本肤色的手,埋进那盆冰冷刺骨的脏水里。手指早已麻木,冻得通红发肿,关节处裂开了细小的血口子,一浸水,就是一阵密集的刺痛。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机械地搓洗着,一下,又一下。木盆里堆着小山似的衣物,有婆婆周氏那件油渍麻花的深褐色棉袄,有相公李茂的直缀长衫下摆沾着的泥点,还有几件颜色鲜亮、料子也细软些的衣裙,是表妹柳娇的。
五岁的女儿小花,像只怕冷的小猫,蜷缩在阿禾脚边,把小身子紧紧贴在母亲的小腿上,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她身上那件用阿禾旧衣改小的夹袄,早已褴褛不堪,棉花硬结,根本挡不住这腊月的寒气。小脸冻得发青,鼻尖红红的,偶尔吸一下鼻子,声音细微得像蚊子哼哼。
“娘,我冷……”她又往阿禾腿边蹭了蹭,声音带着哭腔。
阿禾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空茫的目光落在女儿枯黄的头发上,心像是被那冰水泡着,沉甸甸,冷冰冰。她没说话,只是腾出一只**的手,在腰间那块同样破旧的布巾上擦了擦,然后轻轻按在女儿的头顶,摩挲了两下。这点微弱的安抚,几乎是她此刻能给出的全部。
正屋的门帘挂着厚实的棉褥子,挡住了外面的寒气,也隐隐约约透出里面的谈话声。那声音,比井台边的寒风,更让阿禾觉得冷。
“……哥,你倒是拿个准话呀!”这是柳娇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子娇嗔和不耐烦,“这么拖着算怎么回事?难道真要等我这肚子……遮不住了再说?”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像针一样扎人。
“你小声点!”李茂的声音压得低些,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稳,但阿禾听得出来,那底下藏着心虚和焦躁,“休书……我已经托人弄好了范本。总归是七年的夫妻,她娘家那边……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我想着,就以‘无所出’为由……”
“无所出?”柳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讥诮,“屋里头那个缩着的小丫头片子不是她生的?茂哥,你这时候倒念起夫妻情分了?她占着正头娘子的位置,我才真是没名没分,跟着你算个什么?我不管!你就得写明白,是她懒惰成性,怠慢公婆,不顾家计!让街坊四邻都知道,是她不好,不是我们李家亏待她!隔壁张婶上次可都瞧见了,她偷偷把留给你的那点稠米汤,喂了那赔钱货!”
这时,婆婆周氏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含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娇娇,话也不能这么说……阿禾自打进了我们李家门,伺候我跟他爹(已过世)走,里里外外,也操持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冷不丁休回去,她娘家哥嫂那个样子,怕是……唉……”
“姨母!”柳娇立刻打断了周氏的话,语气又急又委屈,“您还替她着想?她要是真那么好,茂哥能跟我……?她走了,我必定把您当亲娘一样孝敬,好好伺候您,再给茂哥生个大胖小子,延续你们李家的香火,咱们这日子才能红火起来不是?她一个连儿子都生不出的,留着有什么用?”
周氏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再没了下文。
阿禾听着,脸上依旧是一片死水般的麻木。手里的棒槌举起,落下,砸在湿重的衣物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是在捶打着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七年了,十六岁嫁过来,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也曾红着脸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绢花,也曾因为婆婆一句夸奖偷偷高兴半天,更曾因为小花的降生,觉得这清苦的日子有了盼头。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日子就变了味。公公去世后,婆婆愈发沉默寡言,家里的大小事情,渐渐都听李茂的。李茂呢?起初还像个样子,后来科举无望,整日里要么跟着几个所谓的“朋友”喝酒闲逛,要么就是抱怨时运不济,回到家,看她哪哪都不顺眼。柳娇来了以后,更是……她就像那盏快要熬干油的灯,火光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缕青烟,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她曾经也反抗过,争辩过,换来的却是李茂的拳脚和婆婆“要忍让”的劝诫。慢慢地,她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干活,吃饭,睡觉,像一头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看不到尽头。心,也就慢慢死了,冷了,硬了。
就在这时候,院墙那边,清晰地传来了隔壁孙大嫂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孙大嫂是个热心肠,就是嗓门大,平时东家长西家短的消息,多半是从她那里开始流传的。
“哎!他张婶,王婆子!你们听说了没?咱们清河县,来了位女先生!”
另一个妇人似乎应和了一句什么,声音模糊。
孙大嫂的声调更高了,带着十足的惊奇和宣扬的意味:“真的!姓林!听说年纪不大,但很有本事,是上面……好像是州府里特意派来的!就在县衙旁边,新设了个……叫什么‘妇女工坊’的公廨,正张榜招募咱们县城和周边会手艺的妇人哩!”
“招募?招募咱们妇人做什么?还能给工钱不成?”另一个声音问道,带着怀疑。
“就是给工钱!而且给的这个数!”孙大嫂大概是在比划,声音激动,“一个月,一两银子!现钱!月底就结!还管一顿晌午饭!说是只要擅长纺织,或者会柳编手艺的,都可以去试一试!手艺好的优先录用!”
一两银子!
阿禾那只正要伸进冷水里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然后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擂鼓一般,震得她耳膜发响。一股久违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冰封的心湖,让她几乎有些眩晕。
一两银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和小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意味着她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租一间哪怕只有巴掌大的小屋,自己当家做主。意味着她的女儿,或许能穿上暖和的棉衣,吃上一顿饱饭……
她会的!她会的啊!
未出嫁做姑娘时,邻家有个巧手的姐姐,擅长柳编,她常去玩,跟着学,手巧,学得快,编出的篮子、箩筐、簸箕,又结实又精巧,花样还好看。那时候,她的手是灵巧的,柔软的,带着竹篾的清香味。嫁过来后,起初她也编过一些拿去集市上卖,换回的几个铜板,都被婆婆周氏默不作声地收走了,说是贴补家用。后来李茂知道了,嫌她“抛头露面”,“不务正业”,给她脸色看,她便不敢再编了。至于纺织,哪个妇人不会?纺线、织布,她虽不算顶尖,但也是熟手,织出的布匹均匀密实。
希望,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她漆黑一片的前路,也灼痛了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她猛地低下头,看向脚边的女儿。小花似乎也被外婆那边传来的激动声音吸引,仰着小脸,懵懂地看着她。孩子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她此刻苍白却隐隐透出异样神采的脸。
走!必须走!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她心里疯狂滋长,瞬间就占据了全部思绪。她不能再待在这里,等着那一纸休书,像扔一块破布一样被扔出李家门。她不能带着小花,回到那个同样不会给她们好脸色的娘家,或者更糟,流落街头。
她要自己去挣这一两银子!她要带着女儿,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灌注到她那早已酸软疲乏的四肢百骸。她“嚯”地一下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点栽倒。她赶紧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井沿,粗糙的石面硌着她的手掌,那真实的触感让她迅速清醒过来。
“娘?”小花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阿禾没有像往常那样温言安抚,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灌入肺腑,却让她更加清醒。她走到屋檐下的水缸边,用木瓢舀起小半瓢冷水,毫不犹豫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冷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也洗掉了脸上一些灰扑扑的痕迹。她用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珠,又用手指作梳,尽力将那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枯黄散乱的头发理顺,在脑后挽了一个紧实的发髻。她身上这件灰扑扑、打满补丁的夹棉裙子,已经是她最好的一件了,虽然洗得发白,肘部磨损得厉害,但还算干净整洁。
正屋里,李茂和柳娇似乎还在低声商议着休书的细节,偶尔传来柳娇不满的娇嗔和李茂压低声音的安抚。婆婆周氏,大概依旧沉默地坐在一旁。没有人注意到灶房这边,那个他们眼中早已认命、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女人,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且已经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阿禾拉过小花,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压低声音,语气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小花,娘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待在屋里,别出声,也别出来,知道吗?”
小花似乎有些害怕,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娘,你去哪儿?带我去……”
“不行。”阿禾摇摇头,语气不容置疑,“娘去办点事,很快回来。你听话。”她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半个又冷又硬的窝窝头,这是她早上偷偷省下来留给女儿的,“这个你拿着,饿了就悄悄吃一点。”
把窝窝头塞进女儿手里,阿禾不再犹豫。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七年、承载了她无数泪水和绝望的院子,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脏衣服,那扇隔绝了温暖与关怀的正屋门帘,然后毅然转过身,伸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很久没有为她敞开过的院门。
门外,是清河县狭窄的街道,积雪未化,泥泞不堪。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街角垃圾堆隐约的腐臭味,也带着一丝自由的、冰冷的气息。
她一步踏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院门,将那令人窒息的一切,暂时关在了身后。
腊月的街道,行人不多,显得有几分萧索。几个缩着脖子赶路的行人,偶尔投来诧异的一瞥,大概是在奇怪,这样一个衣着单薄破旧的妇人,为何独自一人在外行走,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决绝的神情。
阿禾顾不上这些目光。她的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雪水里,冰冷的寒意透过那双破旧的、几乎磨平了底的棉鞋,直往骨头缝里钻。但她走得很急,很快,身体因为疾走而微微发热,那股从心底升腾起来的热气,支撑着她,让她忽略了身体的不适。
县衙的方向,她是知道的。在清河县生活了七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在那个小院里,但基本的方位她还记得。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东走,过了那个卖杂货的刘记铺子,再拐个弯,应该就能看到县衙门口那对石狮子了。
她心里反复咀嚼着孙大嫂的话——“林女先生”、“妇女工坊”、“纺织、柳编”、“一月一两银子”。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她拼命回忆着自己柳编的手艺,担心是否生疏了,担心那位林女先生要求太高,担心自己去晚了名额已满……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她心绪不宁,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和力量。
她不能失败。她没有任何退路。
路过刘记杂货铺的时候,她看到门口挂着一些簸箕、笸箩,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那手艺,粗糙,比不上她当年编的。这个认知,让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越靠近县衙,人流似乎稍微多了一些。她看到一些穿着体面的人进出,也看到一些像她一样衣着朴素的妇人,三三两两,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脸上大多带着和她相似的,混合着期盼、忐忑和好奇的神情。看来,消息传得很快,和她一样心动并且敢于前来尝试的人,并不少。
这让她感到一丝压力,但也奇异地减少了一些孤独感。原来,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着想要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
终于,县衙那青灰色的围墙和庄严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果然,在县衙大门旁边不远处,新挂起了一块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几个大字——“清河县妇女工坊”。牌子下面,设了一张条案,后面坐着两个穿着干净利落、像是衙役或者文书的人,正在维持秩序。条案前面,已经排起了不算太长的队伍,基本都是妇人,年轻的、中年的都有,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伸头探脑地往前张望。
阿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拢了拢根本无法抵御寒风的衣襟,默默走到了队伍的末尾,低垂着头,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冰冷黏腻。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着。阿禾听着前面妇人们的谈话。
“……说是州府里来的女先生,见识可广了,要招人做精细的绣活和编织,说是要拿到州府甚至省城去卖哩!”
“一个月一两银子,还管饭,天底下真有这么好的事儿?别是唬人的吧?”
“在县衙旁边设点,还能是假的?听说这位林女先生,连县太爷都对她客客气气的……”
“要求肯定高,不知道咱这手艺行不行……”
这些议论,让阿禾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林女先生,生出几分敬畏,也更加忐忑。她偷偷抬眼,望向工坊里面。透过敞开的门,能看到里面似乎挺宽敞,摆放着一些织机和木架,已经有几个妇人坐在里面开始干活了,旁边似乎有人在进行指导。
很快,轮到了阿禾前面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妇人。那妇人似乎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了自己的情况和手艺。坐在条案后的一个年轻文书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说:“进去吧,左转,林先生在里面亲自考校。”
那妇人惴惴不安地进去了。
文书头也不抬:“下一个。”
阿禾连忙上前一步,心脏跳得像要蹦出来一样。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好用力清了清嗓子,才用带着颤抖的声音,低低地说:“我……民妇……想来应募。”
文书这才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破旧的衣衫,枯黄的头发,以及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但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姓名,住址,会什么手艺?”
“民妇……叫阿禾。住在城西桂花巷。会……会纺织,也会……柳编。”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柳编?”文书似乎对这个更感兴趣些,“水平如何?可能编出精细花样?”
“未出嫁时……编过一些,篮子、箩筐、簸箕……都会。花样,也会几种。”阿禾谨慎地回答,不敢把话说满。
文书点了点头,指了指里面:“一样,进去左转,林先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