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小哥赶回船上时,只见白大少浑身湿透瘫在舱板,面色青白,气息奄奄。
他立刻上前将人翻转俯卧,用膝盖顶住其腹部,快速拍打背部。“按住他的腿!”詹小哥急声道。伯裘单膝压下,詹小哥横跨其上,双手交叠按在白大少背心,韵律性地用力推压。
“咳……咳咳!”几下之后,白大少猛地呛出几大口混着胆汁的江水。詹小哥不敢停歇,头也不回伸手:“艾绒!”
伯裘指尖一弹,一簇狐火已将艾条点燃,递了过去。詹小哥将艾条悬于白大少脐下关元穴炙烤,辛烈的艾草香瞬间弥漫开来,驱散着死亡的气息。
一番紧急施救,白大少胸口终于有了微弱起伏,却仍昏迷不醒。
“怎么回事?”詹小哥抹了把汗,他方才正在渡厄院给个噎死的鬼魂取鱼刺,活儿干到一半就被拽了回来。
伯裘:“被白二少和一个疤脸合伙推下水的。”
詹小哥探了探白大少的颈脉,面色凝重:“魂魄都快散干净了!你快去黄泉路上截住他,再晚就来不及了!”
伯裘自然也知道事态紧急,“她”不再多言,划开虚空,正要离去时,詹小哥却又拉住“她”:“你、你不能这样子出去!”
刚才只顾着治病救人,这会儿詹小哥突然面色涨红,伯裘奇怪,顺着他飘忽的眼神,低头看了看,下水捞人时,自己也被泡的一身精湿。
伯裘一愣,严肃问他:“你害羞是因为湿身的是‘我’,还是纯粹因这玲珑浮凸的女子曲线?”
“凸你个狐狸尾巴!快去!”
幽蓝狐火将伯裘整个裹了起来,眨眼散尽,身上已湿意全无。伯裘朝詹小哥点点头,倏忽没入虚空。
世上有那离魂之人,或因惊吓过度,或因喜出望外,又或陶醉于美而魂魄飘忽,更多的则是生命弥留之际,魂魄先一步脱离凡胎而去。
而无论外表如何伪装,离体的魂魄都会是人原本的模样,做不了假的。
伯裘抵达黄泉不久,便寻到了那缕游魂——正被阴差押解着,一路往酆都行去。
领队的阴差不识女装打扮的伯裘,但见“她”亮出枉死城的腰牌,立即躬身将魂魄带了过来。白大少一见是熟人,开口道:“我就知道,詹郎中一家果然不简单!”
伯裘神色不动,打量着他瘦高的身形与病态的面容,心中已确定——这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她”淡淡问道:“你是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白大少忽然放声大笑:“被我弟弟推下水的,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停不下来,直到伯裘“啪啪”两个耳光甩过去,才勉强止住笑声,断断续续地说道:“自从……自从提出分家,我就屡遭意外,为此还处处提防。只是没想到……昨夜才向你们求救,他们竟抢先下了手。”
伯裘:“你身边恐怕有眼线。”
白大少惨然一笑:“是我的贴身婢女吧。”
伯裘心道,这人倒也不是纯然的疯子。
又听他说:“我曾派婢女去查是谁要害我,她回报说是后娘。其实,我原以为是我爹……只是没料到,最后杀我的竟是我弟弟……”
伯裘:“兄弟阋墙也就罢了,怎么连亲爹都疑?”
白大少:“你有所不知,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是个讨债鬼。上辈子与白家是邻居,白老爷年轻时向我借了一大笔钱,这才发家致富。后来我落魄了,上门讨债,却被他哄骗打骂。我那时还年轻,怒极了回家,很快就气绝身亡。”
“死后我又投胎到他家,从娃娃做起,喊了债主无数声‘爹’,才把钱讨回来。旁人都说我败家,其实我花的不过是自己上辈子的积蓄啊!如今死了,还得背个不肖子孙的骂名……唉,我看我分明是个倒霉鬼才对!”
提起这个,白大少的表情扭曲,眉毛撇成个“八”,嘴却咧着,不是是想笑还是要哭。
“你问为何怀疑他?我那便宜爹知道我是来讨债的,恨不得亲手把我塞回去重新投胎。”
见伯裘目光审慎,白大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解释道:“上辈子死后,过奈何桥时,我偷偷把孟婆汤泼了,所以这里,还记得三生事。”
伯裘:“所以你看得出大眼不寻常?”
白大少:“正是!做过鬼的人能认出来,那孩子身上带着死气。我不明白的是,你们养个小鬼做什么?难道真能借它施咒作法?”
伯裘无意满足他的好奇心,展开一幅画像,问道:“这人你可认得?”
又说:“我有些要紧的事要问你,你若是好好回答,我或许能保你活命。”
白大少知道到了阴间不一定就死透了变鬼,或许真能活着回去,他点了点头,望向画像。
只看一眼便开口道:“认得。一年前我爹带他来家里算卦,前些时候我爹病重,他又露过一次面。我对他印象极深!”
“为何印象深刻?”
白大少:“就是这个妖道,告诉我爹说我是讨债鬼转世!加上他行踪诡秘,两次都是深夜造访,次日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不见踪影。”
“人间蒸发?”
“总之再没在我家出现过。”
“还有谁见过他?”
白大少回忆道:一年前的某个深夜,他去厨房找宵夜,遇到老乳母,说是有陌生客人到访,老爷只唤了她一人,说要小心招待。乳母还告诉他,客人要在白家挑一个八字大吉的女子“开灵窍”——若没有合适的,年轻貌美的也可凑数。
他心中好奇,偷偷蹲在书房窗下窥视。谁知,那妖道仿佛立马觉察到了,往窗户看了一眼,却不揭穿他,只是当场给白老爷算了一卦,道明白家大少的真实身份……
“我猜没别的什么人见过他,我那晚纯粹是巧合,毕竟夜夜不睡。”
伯裘:“后来送去的婢女,是不是叫小荷?”
白大少惊道:“你怎么知道?!”
伯裘看他魂魄开始变得稀薄,便撕开虚空,提着他的后领,循着魂魄牵引往江上去,“小荷是谁杀的你知道吗?”
白大少:“你可别告诉我说是那妖道杀的,虽然小荷死的那夜他正好来过我家,可是......”
他本是玩笑,却突然想到,一年前小荷被送去“开灵窍”,后来肚子就渐渐大了,若那人是怕在外留下孽种,要杀人灭口,还真的有可能!
他晃晃脑袋,把这念头抛开,无奈一笑:“如今外头都传是我杀的,你信吗?反正我一觉醒来,她就悬在我房里了。其实,我还曾亲自查过,怀疑是我家管家所为,还花了大把银子逼他开口。”
“可他说,他是听到仆人房有动静,才发现小荷已死在那里,以为是我那好弟弟干的,就报给了后娘。你猜怎么着?我那后娘不想着惩治真凶,也不让可怜人入土为安,竟想出个栽赃陷害的主意,和管家一起,把尸首挂到我房里来了,哈哈哈……”
他疯疯癫癫一直笑到回船,詹小哥正要为昏迷不醒的病人更换湿衣,见魂魄飘入房中,微微朝他颔首示意。
白大少悬在半空,拼命挥手,刚要开口说什么,来自肉身的强大吸力,让他如断线风筝般直直坠入躯壳之中。
魂魄归位,白大少又呕了几口水,缓缓睁开双眼。
伯裘:“既然没死,就回你自己房里换身干爽衣裳,别再让郎中劳神了。”侧耳细听,纸人正在舱外通道巡视,四周并无闲杂人等。
詹小哥见伯裘这般态度,便知白大少并非他们要找的人。
白大少虚弱着不肯走:“二位神仙,你们不能送我回去!我先前求救正是为此——若我还活着,难保不会再次遇袭。”
詹小哥提议:“你去向你爹禀明实情,就说你弟弟意图加害......”
“不可不可!”白大少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爹病重,如今万事不管,再说他向来看不上我,即便我弟当着他的面掐死我,他恐怕也不会阻拦。”
詹小哥一时语塞: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家啊......
次日暴雨倾盆,有船工挨舱搜查,声称白大少失踪。
白家仆役往来都比往日安静,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显然某些流言已然传开。詹小哥站在中舱门口,察觉船上气氛渐趋紧张。
有人脚步匆匆往他这边赶来,是白管家,说是风急浪大,几位女眷身体不适,似是晕船,请伯裘前去诊治。
大户人家素来忌讳男子为女眷看病,而身为“詹家娘子”,旁人自然认定伯裘通晓医理。詹小哥拣了几味药材,仔细嘱咐。
他们刚走不久,又有一名小厮过来,说是白二少紧急召集全船人在船尾集合,有要事宣告。詹小哥心中暗忖:这般暴雨天气,又在江心行船,闹的是哪一出?他牵紧大眼,随着人流往船尾走去。
船上通道本就狭窄,此刻挤满了船工与白府仆从,几乎无处下脚。湿冷的空气混杂着人群的汗味,显得格外沉闷。詹小哥护着大眼,勉强在人群后方站定。
抬眼望去,只见白二少立于船尾高槛之上,未语先垂泪,追忆兄长种种,几度哽咽。
忽然,他语调一转,厉色扫视众人:“我知道,有些人暗中嚼舌,说我昨夜曾与大哥私下会面——不错,我确实去过!我二人虽有不和,但终究是血脉至亲,我本意是与他冰释前嫌。可谈完之后,我便回房歇息,之后他究竟遭遇什么,我一概不知!”
他声音陡然拔高,指向一旁:“若有人不信,大可问问他的贴身婢女!”
一个眼圈乌青的婢女怯生生上前:“是,两位少爷相谈后,气氛十分融洽,大少爷清晨命我去厨房取小米粥,厨房帮工应该知道的,吃完后他又说去外头看雨......”
詹小哥冷眼旁观,悄悄打量周围人的反应,有些家丁面露疑色,有些则低头不语,整艘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网笼罩着。
待婢女说完,船老大上前一步,沉吟道:“自早上起就变了天,若是不慎落水,只怕凶多吉少……”
白夫人闻言,并不见多少悲痛,只是长叹:“唉,我儿虽然不成器,可终归是白家人,他不识水性,这可如何是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人真的没了,也得风光大葬......”
她坚持要打捞尸身,可船工们面面相觑——这般疾风猛浪,连落水的时间地点都无从判断,谈何打捞?
众人议论纷纷,舱道里嘈杂不堪。待人群渐散,詹小哥下意识往后伸手,想牵大眼回舱,却猛地一愣——掌中握着的小手,竟是温热的!
他低头一看,身旁是个完全陌生的男童,约四五岁模样,正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他。旁边一个妇人急忙将孩子拽到身后,警惕地瞪了詹小哥一眼:“胖墩,别乱看!”说罢抱起孩子快步离去。
詹小哥心头一紧,四顾张望——大眼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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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