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詹小哥依例前往阴间点卯,伯裘于房中闭目打坐,屏息凝神,将一缕识念牢牢系于那附在黄纸上的魂灵。
夜色沉静,唯闻江水叩击船底。白大少所在的舱室灯火通明,舱室位于船尾,分内外两间,外为船厅,内为卧房,船厅的八仙桌底,纸人薄薄贴在脚墩上。
三炷香缓缓燃尽的功夫,白大少慢条斯理地用罢宵夜,懒洋洋打发婢女出去。
待门扉掩实,他整个人倏然绷直,方才的慵懒姿态蜕得干净。静候半晌,便蹑手蹑脚地摸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动静,又快步移至窗畔,指尖挑起帘角一线,窥探良久。
确认四下无人,他这才回身,动作麻利地吹熄了外间的灯烛,转入内室,于铜盆中净了手,随即换上一身洁净道袍。这番装模作样,倒正应了仆役间“大少爷夜半常行诡秘事”的闲话。
纸人趁着昏暗,自桌底悄然滑出,甫一潜入卧房,便被一股穿堂而过的江风吹得打了个旋儿,险些飘走——
原是临江的那扇雕花木窗被白大少推开了,夜风灌入,窗上裱的明纸扑簌作响。
他伸手探了探风势,似是满意,这才将一张条案挪至墙角,郑重铺上一方绣着八卦图的杏黄布,复又从箱中依次请出白铜烛台、儿臂粗的素蜡、三炷线香、一尊牌位,并一座青铜香炉。
纸人逆风艰难前行,爬上了架子床,将下方举动尽收眼底。
数步之外的中舱里,伯裘睁开眼睛——阴曹司前任活无常便精擅邪术,尤好设坛作法……
他不敢怠慢,倏然起身,幽影一般穿过昏暗的通道,潜至白大少门前,掌心已扣住匕首,一缕白色狐火自门缝无声淌入。
此时,白大少肃然跪坐于案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信男白一苍,系四川保宁府阆中县石滩村人氏,今虔焚纸钱若干,寄存于幽冥府库,待吾百年之后,亲赴酆都支用。伏望……”祷词絮絮,无非是祈求神明代为转交云云。
反复诵念后,他取出一张早已写就的朱书黄符,上书“纸钱XX担,金元宝XX对”,就着烛火引燃,投入炉中。随即,又将几捆锡箔元宝与一大叠打孔的纸钱,逐一焚化。
伯裘:......
房内狐火退潮般缓缓回缩,没入伯裘掌心,他默默回房,恨不得一刀扎得那厮哇哇叫:是什么样的疯子,才会在活着时给自己烧纸钱......
白大少折腾完法事,正值精神抖擞,他收拾了桌案,开门唤来那眼圈婢女:“去,把‘唱的’叫来,爷要摆宴。”
客船泊岸时,从码头上招来的乐伎歌女已等候多时,这时全往船尾去。白大少命人用锦缎在甲板上围出一座三面闭合、一面临江的幔城。八盏羊角风灯高悬桅杆,光影摇曳,将墨黑的江面搅碎成一川流淌的金屑。
乐工们抱着奚琴、琵琶挤在角落,歌女云鬓半偏,唱的是时下里坊新翻的《挂枝儿》 ,丝竹声声,缠绕着酒气在夜空中弥漫。
觥筹交错,直至月影西沉,白大少灌了一肚子黄汤,已是言语含混。
便在此时,幔城之后传来几声刻意的轻咳。锦缎掀动,一人矮身钻了进来,体态臃肿,鼻头乱糟糟的红,正是白家二少,身后还跟了个膀大腰圆的疤脸镖师。
来人目光扫过场内众人,那些为讨赏钱而强撑熬夜的白家仆役,顿时如鹌鹑般缩起了脖子,谁不知二少爷性情暴戾,这兄弟俩又向来不和,上一回两人就因夜里吵闹动过手,这会儿携护卫过来,怕是难以善了......
弹的唱的见气氛不对,丝竹声跟着戛然而止。
白大少理都没理不速之客,醉眼乜斜,对乐工笑道:“怎么停了?我二弟来陪我作乐,那咱们就别唱那些酸文假醋的,来点《劈破玉》里的‘想郎’段,琴弦给爷弹得颤巍巍些,嗓子放出那娇滴滴的水音儿来。”
乐工们面面相觑,将琵琶调门压低,慢拢轻捻,奏出淫哇之调。
“你们不知道吧,前日他还强迫一个家养婢女,咱们就给他助助兴,要浪的,他就好这口!”白大少在稀稀拉拉的乐声中起哄。
白家家仆倒吸一口凉气,偷瞄白二少,见他脸上如挨了一鞭子,鼻翼翕张,红光更盛,却强忍着低下头去,好声好气道:“闹也闹够了,都下去吧。我有些体己话,要同兄长聊聊。”
白大少指着弟弟那通红的酒糟鼻,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对身旁婢女道:“他?找我……聊聊?哈哈哈,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婢女垂首,不敢应声。白二少脸上挤出一副恭顺模样:“我知道兄长素来不喜我。我今夜过来,是真心诚意想与你和解的。”
白大少:“哦?”
他酒意上涌,起身时不免踉跄,被婢女搀稳后,拍手假笑:“妙极!早该如此,也省得一个屋檐下,整日乌眼鸡似的瞪来瞪去!不过么,既要和解,就拿出点儿诚意来,我就不要你磕头了,也不要你自抽嘴巴,你便在这儿同我诚心实意认个错——认的好,我便考虑考虑要不要同你言和,顺便也让大伙做个见证,如何?”
“家丑不可外扬,”白二少声音发紧,“兄长莫不是想当众羞辱弟弟?”
白大少“哗啦”一声扫落桌角杯盏,好整以暇地坐下:“哪儿的话?我这是给你机会,没准往后,还能成就一段兄友弟恭的佳话呢!”
一连四度讥讽,一次比一次露骨,在场众人只觉芒刺在背,再瞧那疤脸镖师,生怕白二少一声令下,他便要拔出刀来。
一个胆大的老家仆忍不住上前,轻轻拉了拉白大少的袖子,低声劝道:“大少爷,二少爷难得主动示好,怎么不算是诚心呢?这么些年,他可从不曾对旁人低过头……”
歌女掩嘴,悄悄打了个哈欠。白大少瞥了眼天色,是该曲终人散了。他抄起手边残酒,一饮而尽,脸上玩笑之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实的疲惫:“累了,我要回房歇了。”
本也没指望对方认错,不过是想气走他,图个清静。
谁知,白二少只静立片刻,忽地一躬到底:“我给兄长赔罪!往日......不该处处欺辱你。”
白大少没料到他真会行此大礼,一时怔住,只是沉默地看着弟弟伏低的脊背。
江水拍打着船帮,哗哗的。
他僵硬地别过脸,只觉喉咙干涩:“你跟你娘,一直视我为眼中钉,现在突然转了性子,真不习惯……深更半夜的,就别说胡话了。”
白二少却似弯腰久了,难以承受,“噗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原本在他前方的家仆慌忙挪开,缩进角落。
“给你汤里下药,是我娘干的……往你房里放毒蛇,也是她让乳母之子上山捉的……我未曾劝阻,便是帮凶!兄长怪我也是应当的……”他语气沉痛,甚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只是……只是这些日子,每每回想起儿时种种,不由叹息,血浓于水的兄弟,何至于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我三岁患腿疾,是兄长无时无刻背着我到处走,照顾我,我少时与村里孩童打架,也是兄长代我受伤,我......”
他平素何等跋扈,此刻的卑微便显得格外刺目。白大少低头,竟看见他面前的地板,被几滴突如其来的泪水打湿了一小块。
“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白二少却自顾自继续道:“我偷了家中银两,爹误会是你拿的,打了二十多杖,你替我受了,从没揭穿过......”
“滚!都滚下去!”
白大少突然爆喝,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有机灵的乐工仓皇收了琴,连滚带爬地出去了,紧接着,其他人也如蒙大赦,如鸟兽散。
须臾间,乐伎、灯盏撤得干干净净,甲板骤然暗下。帷幔底下,方才被人群掀飞的纸人,借着阴影,重新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
江面上黑水滚滚,头顶星月寂寥,狼藉的桌面沉在一片死寂中。白大少踱步至船边,凭栏而立,任江风吹拂他滚烫的面颊。
跪着的那人依旧喃喃,声音低了下去:“犹记那年我十五岁,与你山里猎兔,你滚落到山崖底下,而我迷路了,在山中转了两天,被村民找回时已是奄奄一息,你跛着腿冲过来打我,非说是我推你下山的......或许是那时起,你便开始恶我......”
“你记错了,”白大少头也不回地打断他,“不是猎兔。那时你我就已经生了嫌隙,你来求我,说山顶雪上长了奇花,要我摘了给你。”
白二少已经直起身,缓缓走到他背后,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既是生了嫌隙,你又为什么要去?”
“呵~为什么呢?”白大少语气缥缈,带着无限怅惘,“大概是觉得你还小,不过是受了你母亲的蛊惑,若你知道我真心待你好,或许会重新把我当兄......”
话音未落,突然衣袖被人死命一拽!他一个趔趄,骤然失了平衡。
与此同时,侧后方猛地窜出一人,正是那疤脸镖师,俯身双臂一环,牢牢抱住了白大少的双腿,向上猛抬!
“你们……!” 白大少身体已经露在船舷外,两手仍死死抓住栏杆,惊呼戛然而止——方才还在忏悔落泪的亲弟弟,此刻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抬起脚,朝着他紧扣栏杆的手指,狠狠跺下!
钻心剧痛传来,十指连心,力道一松。
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入江中。
“噗通!”
落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沉闷,很快被江水吞没。
白二少气喘吁吁地扑到栏杆边,死死盯着水面。黑暗中只有涟漪扩散,几个气泡无助地冒上来后,便再无声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年推你下山,你没死成,”他对着吞噬一切的江水,从牙缝里挤出低语,“这回可千万别再爬上来了。”
说完,往水中狠狠唾了一口。忽觉腮边发痒,抬手一揩,是假哭时挤出的,那点早已冰凉的湿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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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