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被引入中舱一间带窗的舱室。管家面无表情地告诫詹小哥:“船头是船工操持之地,船尾乃老爷夫人静养之所,若无要事,请勿随意打扰。晚些时候,我自会来唤你去拜见老爷。”态度与白大少截然不同。
直至午后,也没人来唤他们去见谁。詹小哥枯坐无聊,便携“家眷”到船尾甲板透气,恰好遇上白家一众女眷。
伯裘自牵着大眼去同丫鬟婆子们套近乎,詹小哥则独自凭栏,眺望两岸低矮丘陵、稻田与零星村落。忽闻沉重脚步声响起,一个圆滚微佝的背影,由一中年妇人搀扶着,自舱内缓缓走出,向船头方向挪去。只听那妇人抱怨道:“什么长子,我看就是个讨债鬼!临行前还要搜刮你的体己,亏你还真给了他!照我看,白家家业空虚,全因养了那不孝子!”
这想必就是白家家主与夫人了。詹小哥正要跟上去,强行拜见一番,却见船尾一道舱门倏然开启,内里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哪个?”拦路的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额带刀疤,鼻翼两侧法令纹深陷,显得面相凶狠,看打扮不像白家仆人。詹小哥拱手回道:“我是府上请的郎中。”疤脸汉子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回身望向舱内。那小厅之中坐着个年轻人,鼻头乱糟糟的,身形圆润。他眯眼瞅着詹小哥:“我家郎中?我怎么不知道?”
白家人?声音还有些耳熟。詹小哥略一回想,这人就是昨夜行凶的白二少......
“是白大少爷邀我同行的,船上诸位老爷少爷的安康,我自当尽力照料。”詹小哥对这人鄙夷至极,挤不出什么好脸色,只木然作答。
白二少冷哼:“那废物整日发疯,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船上带!”随即朝詹小哥不耐挥手:“滚远些!碍眼!”詹小哥从善如流,立刻“滚”了。
回到舱中,他翻出花满楼所绘的那幅人像。从白府到登船,所见白家人中,没有一个与画中人容貌相符。可按大眼的感应,这人明明就在船上,究竟是他隐藏了起来,还是已经更换了容貌?
若只看行事,白二少最为面目可憎,打杀个把婢女实在不算稀奇;可论实际证据,白管家更可疑,詹小哥在地府见惯了吊死鬼,自缢者索沟紫红带瘀斑,被勒死者痕深见血,小荷颈间痕迹分明属于后者。这证实了仆役关于“管家勒死婢女”的说法,且小荷的旧物手镯还堂而皇之戴在他腕上!
等伯裘从甲板上回来,詹小哥将所思与他说了,却被反问:“白大少对大眼的兴趣超乎寻常,你怎么不疑他?”
詹小哥也说不上来:“许是因为他看着像个傻子?”
伯裘:“那如果小荷的尸体是在他房中发现的呢?”
他从白家丫鬟婆子口中得来的消息,十个有九个是关于白家大少,且都不是什么好话:在石滩村,白大少是个疯人,一到白日便精神萎靡,太阳下山他便精神抖擞,还时常半夜神神叨叨地做法,加之荒唐败家,在白家很不得人心。
另外,白家有人亲眼目睹过,婢女的尸身是从白家大少房间横梁上解下的。
詹小哥大吃一惊,那白大少是杀了婢女又将她伪装成自缢吗?
这下子嫌犯又多出一个,思绪更纷乱了,他是个怕麻烦的人,索性往床铺上一倒,自暴自弃道:“我看干脆把这些人一个个全都抓到阴曹地府,逼问一通,省得咱们在这瞎猜。”
伯裘笑了:“若真这么做,真凶肯定就此逃之夭夭,他现在之所以还潜伏船上,大概也是借着白家局势复杂,有这许多遮掩。”
地府断案讲求机缘,一般是有鬼呈上诉状,或是有确凿证据牵连到活人——否则很难直接抓取活人魂魄,当然,也有那病弱或弥留的,待魂魄飘离躯体,倒也能借阴阳穿梭之力,顺势抓取。
“不过,”伯裘看向大眼,“纵使我们不出手,真凶也会主动找上门。”
为了保护大眼,在上船前,詹小哥把伯裘的纸人喂给他,被吞进肚后,大约是得了一□□人气,大眼有了微弱的呼吸,能蒙蔽大多数普通人,也能在危急关头护他性命。
此时舱中微风徐徐,大眼正望着窗外风景,一边抱着个猪蹄在啃,油渍滴得到处都是。他额上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条不太明显的痕迹,头上毛发茂盛异常,正面看像个锅盖,后脑勺则兵分两路,像两张屁帘——那是詹小哥找贫女买来的头发,制成个假发,借伤口痕迹的掩盖,戴在他头上,以防再被人掀了天灵盖去。
此时假发随风飘动,禾苗似的,生生把矮个子拔高了几寸,大眼迎风独立,似乎对周围的危险已经泰然处之。
日落前,船只停靠在南部县码头。有仆人下船采买新鲜菜蔬,船上厨房开始生火做饭,饭菜香气弥漫。
到了夜晚,江面渔火点点,船身随波轻摇,在一派宁静中,白大少终于来了,他面色苍白,仍是敞胸露怀的不修边幅,身边跟着个婢女,大概是陪她主人熬夜熬的,长了双肿眼泡,眼底青影很重。
一进门,便往大眼边上一坐,将婢女带来的果盘放在他面前,里头是些石榴、枣子:“给你吃。”
又看了会儿大眼的脸,这才跟詹小哥寒暄:“才刚起床,詹郎中莫见怪,今日上船来,可有人为难过你们?”
詹小哥心说你家管家的白眼翻的挺利索,你家二弟骂起人来也算铿锵有力。
面上却敷衍着还算顺遂。白大少笑呵呵的,并不避讳:“算了,不说也知道,我么,在家不受待见的很,我的客人向来也遭冷眼,哈哈。”
詹小哥看他确实疯癫,比起藏着掖着的常人,他倒更爱与这款式的交流,打算直抒胸襟:“我有几个问题,想请白兄解惑。”
白大少不答反问:“江风正好,不如去外头吹吹风?”
舱室小的很,进来两人便显得拥挤,詹小哥依言跟他往外走,本欲把伯裘和大眼留在舱中,白大少却自顾自抓着大眼的胳膊,将他也拉了出去。
推开木门,外头漆黑一片,婢女提着灯笼在前,往船尾甲板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头顶是低矮的船篷,船身轻晃,白大少一手扶着舱壁,一手抓着大眼,穿过走廊时,对面有人背手过来,侧身将他们让了过去。
借着灯笼的微光,詹小哥瞥见他脸上凶狠的疤痕,是在白二少门口见过的那人,手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寒光。
走廊尽头是一道厚布帘和高高的门槛,掀开布帘,外头的光透了进来,詹小哥回望,那人依然站在漆黑中,凝视着这边。
詹小哥忍不住问:“方才那人是?”
白大少不以为意:“小人物,随船的镖师而已。”
甲板之上是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景象,船尾舵舱悬挂着挺大的防风灯笼,岸上客栈、酒家的灯笼也连成一片,点点倒映在水中,如同温暖的光带,隐约还能听到岸上的市井人声。
婢女提灯回舱,白大少倚着栏杆,大概是觉得冷,缩了缩脖子:“说吧。”
詹小哥把大眼扯回来,塞进伯裘怀里,问道:“白少爷对我家孩子好像很不一般,这是为什么?”
“那自然是因为他本就很不一般。”白大少答得干脆。
这倒是让人不知怎么接了......
詹小哥试探:“你这样善待大眼,让旁人看见,还以为你才是他爹呢。”
白大少哈哈一笑,不接茬,反而依着自己的话头,说:“正因为这孩子不一般,我才觉着,或许郎中你,也不是常人。”
说完,良久静默。江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来回荡漾,比白天响亮数倍。船尾除了他们,只一个舵手在稳稳地把着舵,凝神去听,身后的布帘后头,似乎细微声息,是方才返回的婢女正躲藏在那里。
伯裘自袖中悄悄抖出小画,顾不得那么多了,倘若这白大少突然发难,就只能把他带走。
白大少却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压低了声音:“我少时游历,在外也见识过一些活神仙,有那街头表演油锅取物、刀枪不入的;也有入宅算卦,掐指便能预测灾厄的;还有的神医,用符水治病,还能空手取瘤,都很了得。”
詹小哥看他满脸的神往之情,心道这厮在憧憬个什么劲?掐指算命的他不知道,可空手去瘤?他一个医家子弟可清楚的很,古往今来哪有这等神医,不过是江湖骗子混饭吃的把戏而已。
“不过......”白大少拖着长音,双臂高举,形容痴狂,“依我看,真正的活神仙,莫过于能招魂引鬼,与阴司对话的!”
说着,他看向詹小哥,手掌“啪”地往自己双颊一拍,像要敛住激动——待稍平复下来,才缓缓道来:“其实,我是看郎中不凡,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甲板上:“我就直说了吧!其实,这船上,有人要害我......”
正说到紧要关头,他突然扭身冲着栏杆外,片刻便“呕”了好几声,一股酸臭随风飘来。
詹小哥本就被他说的莫名其妙,这时赶忙换到上风处。待呕完,白大少已经力气全失,冒着冷汗坐到了地上。
“我家自制的香囊,治晕船的。”伯裘递上香包。
白大少接过了,凑到鼻下狠嗅,先前的婢女这时掀开帘子走了过来。
白大少抓住詹小哥的手:“看来时机不对,回头我再找你好好聊聊......”说着便被婢女搀着往舱内走去。
黑暗的通道里,方寸光亮摇摇晃晃,自门槛背面爬出个黄麻纸人,粘着白大少的脚跟,攀上了衣摆内层。
等人没入黑暗中,詹小哥凑到伯裘面前,张开手,手心是张纸片——那是白大少方才塞过来了,上头写着:“明日此时此处请君救命”
詹小哥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是真疯还是装疯?他真的是我们要找的人?不像啊......”
欢度国庆随缘更,祝大家假期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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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