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跟着老妪往她家里去,老妪自称白阿婆,是家宅老仆,主家姓白,当家的是白老爷,是石滩村的大地主。夫人几年前故去,留有一子,后白老爷再娶,新夫人又生一儿一女,女儿已远嫁,白家大宅人丁不旺,兄弟两个还正在闹分家。
花满楼问起:“我们人多,会不会太过叨扰?”
老妪财大气粗道:“莫说才三个半人,就是再来三个也住的下。再说了,宅里正准备举家去府城祭祖,明日就出发,家中几个仆役先行去府城打点了,正好空出几间房来。”
花满楼并未就此安下心来,转头悄悄问詹小哥:“天高地远的,从蜀地回江南,不是要走上几个月?”
詹小哥:“不必担心,咱们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他牵着大眼,看诊时没顾上他,这会儿火光一晃,照出他额角鼓起的包,心疼道:“这是跟人打架了?”
老妪回头看了看:“兴许是被村里头几个野小子欺负了,可怜!”
詹小哥给他揉着鼓包,又问:“打赢了没有?”
见大眼点头,便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笑,伯裘在一旁有样学样,摸出个糖块来,塞进大眼嘴里,似奖励,又似博孩子欢心。
花满楼冷眼旁观,心想允文莫不是在扯谎?这不人不鬼的孩子分明就是他与这神秘女子所生。
他们要去的地方隐在逐渐降临的夜色里,慢慢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大眼望着那个方向,不敢再走,摆出一副虚弱地不堪远行的样子,向他张开了短胳膊。
詹小哥知道他是害怕,刚要蹲下身,伯裘已经率先举起他,抱在怀里,轻声说:“没事。”
兴许是感觉安全,又或是忌惮伯裘,大眼苦着脸将手搭在“她”肩上,不再挣扎。
老妪笑着感叹:“我主家的兄弟媳妇儿要是有你们这样恩爱就好了。”
詹小哥羞赧不语,又想,既然白家人口不多,大眼的生父若不是白家男□□仆,便是白家父子三个之一,要找出来应该不难。
到了地方,正是那幢高墙灰瓦,黑漆大门,四进的大院落,十数个仆役穿行其中,前院里都是骡马箱笼,有临行前的杂乱无章,老妪遣了人将他们安顿下来,又送来些饭菜,并未让他们去拜会主人家。
四人用了饭,简单擦洗一番,已经到了戌时末。
房里摆了三张床,各有布帘子隔开,床上铺着草席,还算干爽洁净,另有几方桌椅摆设,詹小哥借着油灯的光,给大眼的新伤擦药,揭开头上的裹布,原先掀开的头皮已经长得差不多了。
他没料到伤口愈合的这样快,十分欣喜,将他夸了又夸。大眼毕竟还小,纵使在白家十分害怕,这时也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往中间的小床上一滚,便不再动弹。
詹小哥望向靠墙草席上的花满楼,原以为他有许多话要问,可这家伙一反常态的,只捡了张床合眼躺尸。
他这才将一个小瓷瓶递给伯裘:“腿上的伤......没事吧?”
他说的是被大眼咬过的伤口,伯裘没接药,小声回道:“有没有事,你是郎中,不给看看?”
说着,向他伸出了腿,大方地掀开裙裾,提了提裤管。
踝骨秀致,往上是小腿,如新剥的菱芡一般,詹小哥拘谨地扫了扫,突然觉得,有时候含蓄的诱惑,比全然裸露更显风致。
他别过脸:“只有个浅浅的牙印,还好。”
伯裘往詹小哥身边挪了挪,将他放在膝上的手牵过来:“允文......还在生我气吗?”
见他不答,又垂头丧气道:“我生来不过是个妖狐,确实不懂体恤他人。”
詹小哥听不得“她”的轻声软语,尤其以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形态,此时心已经软了几分。
“往后我若是有不对的地方,允文一定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千万不要不理我......也别气太久......”
“她”声音愈来愈低,詹小哥忍不住说:“就光会说我,你之前不也在气我么?!”
听他有了回应,伯裘连忙说:“我......我是气你心思都放在旁人身上,为了小鬼,宁可不要我......”
“我眼里只有允文你一个,自然也不愿你去看别的什么人,我大概只是在拈酸吃醋吧。”说着,将头轻轻靠在詹小哥身上,用一双美目,自下而上去瞅詹小哥的脸。
詹小哥被盯得不自在,咕哝了一句:“你不讲理,我明明一直把你放在心尖上......”
说完,只觉耳朵尖都烧了起来,“扑通扑通”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许是为了掩饰紧张,詹小哥又埋怨道:“你去找秃头尤告假时,看也没看我一眼哩。”
伯裘张了张嘴,有许多句解释,最终只说了句:“我错了。”
“她”将没有假胎记的半边粉脸往詹小哥脖子上蹭,便蹭边呢喃:“我好想你......”
詹小哥这才回看伯裘的眼睛,那眼底已不复颓丧,带着灵动的波光,眼角随便一瞥就是一抹春色,凑到他唇边,亲了一小口。
詹小哥抿了抿嘴,把“她”的手攥在手心,又偷偷看一眼墙边,身体突然一僵:“花十一!”
床边帘子并没有合上,草席上的人一动不动。
“滚起来,别装睡了!”
花满楼从草席上坐起,“啧”了一声,不过是转了转眼珠,就被发现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什么?允文脚踩两只船,踢开伯裘后,与女子相好?
什么?女子是狐妖?
什么?女子是伯裘?
......
算上养鬼崽子的事,他快要认不出自己这位好友了,许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刺激太多了,脸上反而练出了处变不惊的淡定。
他看詹小哥尴尬背身,便把伯裘再度打量几眼,哂笑一声,不知是笑“她”这模样,还是自嘲有眼无珠。
“允文说你擅长丹青,能帮我个忙吗?”伯裘刚得了便宜,心情好得飞起来,对花满楼也亲切了许多。
“下颌角再尖锐一点,对,眼周有青晕......”
按伯裘的描述,又几次小改,终于画成,花满楼搁了笔,吹了吹纸上墨迹,端详道:“这人是谁?生的还挺美,只是太过阴郁刻薄。”
“画的不错,”伯裘毫不客气地将画像抽走,又献宝似的对詹小哥说,“要找的人长这样。”
花满楼打了个哈欠,这回是真的困了,他摆摆手:“我睡了,你们俩......哈哈,自便,可别再嘀嘀咕咕扰人了。”
詹小哥看画:“看年纪,白家两个儿子都对得上。”
伯裘:“这人实际年纪已经过百岁了,二十多年前我见他时,并不是长这样。”
詹小哥:“若是跟画皮鬼似的一朝一个模样,那不是更难找?”
伯裘笑了笑:“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一点点拼凑起来,终会抓住他。”
二人在灯下低语许久,除了花满楼有节奏的呼吸声外,墙薄,隐隐能听见另一侧的仆人房,有轻微鼾声。
油灯爆了个灯花,伯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对了,你睡哪儿?”
剩下两张床,大眼在正中,詹小哥看墨迹干了,将画卷起,收在药箱中:“我跟大眼睡一张床。”
搂着个没有心跳呼吸的大眼,不跟搂个尸体一般?伯裘没将心里话说出来,默默从包袱里取出个褥子铺在大眼身边。
詹小哥将要合衣躺下,忽听外头有踉跄的脚步临近,跟着隔壁门锁响动,像是有人试图开门,又死活对不准锁眼,他觉得奇怪,从草席上爬起来,把耳朵贴到墙上。
一阵让人牙酸的门响后,窸窸窣窣的,接着传来女人的尖叫,只一声,便战战兢兢地收了声,跟着是床铺响声、低低呜咽、哀声求饶,以及杂物落地声。
“有人行凶。”伯裘低声说。
詹小哥心惊,若是普通歹人,白家仆役断然不会像这样隐忍顾忌——隔壁行凶的更像是家贼。
正要开门去看,伯裘拦住他:“我们是外来的,不好冲过去管人家家事,况且隔壁住的是白家婢女,你深夜过去更不合适。”
说着,“她”走去大眼旁边,刚要将他狠掐一把,又停住问詹小哥:“让大眼哭几嗓子,行吗?”
詹小哥立马知道了他的想法,帮忙去把大眼摇醒,可孩子睡的死猪似的,詹小哥着急,对着他的耳朵眼说了句:“大眼,你的烧饼让老鼠吃空了!”
大眼眼皮动了动,还没睁开,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哭声打破了寂静的夜色,也让隔壁的动作停了下来。
花满楼被吵醒,迷迷糊糊见是大眼在哭,他怵这孩子,一个字也不敢问,重新闷头睡觉。
伯裘在门边听着音,有火把往这边来,隔壁有男子低声唾骂着什么,门“嘎吱”轻响,那人脚步拖沓地离开了。
“怎么样?把人吓走了吗?”詹小哥将大眼重新哄睡,问“她”。
伯裘点头,又说:“有人过来了。”
大概是白家值夜的家丁,火把在窗外晃了晃,又逐渐远去。
好一会儿,门被敲响,詹小哥正竖起耳朵听动静,闻声应门:“谁在外面?”
“是我,白阿婆。”
进来的是老妪,身后还跟着个婢女,头发像是粗粗理过,眼睛红红的,一只手捂着脖子,指缝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