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把大眼提到床沿坐下:“你就在这里好好想想,晚上要吃什么,我叫厨娘去做。”然后一把将花满楼拉出门去。
花满楼同手同脚地被拽着走出十步开外,才反手抓住詹小哥的胳膊,颤声道:“那、那、那孩子没有气息!也没脉搏,身体是冰凉的......”
詹小哥只希望尽快解决眼前的事,下意识遮掩道:“大眼还小,本就气息微弱,再说了,他大病初愈,身子虚弱些也是常理......”
“允文啊允文!”花满楼双手扳过他的肩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这人根本都不会说谎,老实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孩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詹小哥:“我原先不是告诉了你么,我在阴间行医。”
花满楼:“......”
他确实听过,不过也只当是好友吹牛皮,说了吓唬人的。
“所以,”花满楼畏畏缩缩往房里指,“那孩子是鬼?”
詹小哥:“也、也差不多吧,他娘生他时魂飞魄散了,其他小鬼都怕他,我就带他回来了。”
花满楼摇头叹息:“你可真是出息了,胆子这样大......”
又想起一事:“那个......姓伯的知道这事吗?”
詹小哥不语。
花满楼把他的种种表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明白过来:想必那人是知道的,怪不得二人起争执......也是,哪个正常人能接受身边人养鬼呢?
惊骇归惊骇,他仍是将自家别院借了出来,别院离书院近,花满楼害怕詹小哥与鬼同住会出意外,暗自藏起角门的钥匙,每日抽空回宅,远远窥伺。
夜里照例在渡厄院当差,詹小哥将大眼带在身边,他坐在帘后看诊,那孩子坐在墙角,身边堆了好几张饼,一边啃,嘴里一边嘀嘀咕咕,面前是一堆孩童玩具,还有本开蒙的《三字经》。
来来往往的病鬼无不指指点点,连青面鬼都赞叹:“大眼跟着你,变得像个人似的!”
夜半诊堂生意渐少,蔡郎中带着药童炮制新药,几个相熟的鬼聚在诊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有胆大鬼去逗大眼,一片闲适中,詹小哥神思飘忽,托腮走神。
忽然间,诊堂变得十分安静,一个病人撩开帘子走进来。
“哪里不适?”詹小哥还沉浸在思绪中,习惯性地问了句,并不抬头。
来人沉默着,只将手搭在脉枕之上。
詹小哥拈起听阴针,正要号脉,却蓦地顿住——那只手似玉雕竹节,温润中透着清劲,于人间鬼界都属罕见。他抬眼,猝不及防撞进伯裘落寞的眼底。
只一个对视,便仓皇垂眸。上回气咻咻将人轰出去,扬言不许再来,现在人家堂而皇之地正坐在对面。
若是来看他,此时自然不是合适的场合与时机,可若只是来治病,为什么又是这样一副落寞的神情?
隔了一方帘子,有两个药童在抓药,一个拿药碾,一个装药包。碾药的声音这时慢得几乎停滞,像是生怕扰了帘后的私语。
詹小哥这才觉察到周遭不正常的寂静,和各种看热闹的鬼心思,门框后甚至还时不时探出个鬼脑袋,往这边瞧来。
他有点羞,也尴尬,努力将对面看做寻常病患,撤了针,又问:“有、有什么症状?”
伯裘背绷得很直,是正襟危坐的姿态:“心头郁塞,辗转难眠。”
阴间也有这种病症的鬼,称为怨鬼,按往常的套路,詹小哥可能追问“是生前执念?或是与鬼友争执?或是谋事不顺?或是思虑过度......”,可他心知肚明病根因何而起,话到嘴边又咽下,不敢戳破那层窗户纸。
伯裘又说:“看什么景致都觉得无趣,美食美酒也失去了滋味。”
詹小哥心里噗通噗通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似乎是看出他心神摇曳,伯裘低声问道:“这病……还能医吗?”
“这病不在肌表,而在情志。是思虑过多或所求不遂......”话到一半,詹小哥说不下去了,几次张了张嘴,又觉喉头发哽,难以成言。
“所求不遂......我所求的不过是与允文重修旧好,又怕你恼我......”
见他不再装病患了,詹小哥眼眶一热,反问道:“我不该恼你的么?!”明明是质问,语气却很委屈。
伯裘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他放在案上的手,指尖刚抬起几寸,就硬生生停住,蜷缩着收了回去。
“该,我冷血无情,允文生我气也是应该的。”他肩膀塌了几分,“只是,一想到你自此厌弃了我,我就......”
詹小哥抠着桌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哪儿至于呢......”
哪儿至于厌弃你了呢,只是一时赌气,又不知如何收场而已......
话中有几分软化的意思,伯裘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又要去握他的手,突然“嘶~”了一声,桌案底下,大眼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来,在他腿上狠狠啃了一口。
詹小哥大惊,将他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见他咂吧着嘴边的鲜血,“啪啪啪”就是几巴掌,大眼愣了愣,震耳欲聋地大哭起来。
这一哭,诊堂突然就变得闹哄哄,药童和众鬼都叽叽喳喳围了上来,有哄孩子的,有劝詹小哥的,有向伯裘问安的,更有不嫌事大又是拉扯又是凭空劝架的......
伯裘原本要上前安抚,被大眼捏着小拳头一顿捶打,默默退了出来,等詹小哥哄好大眼,再去找人时,他已经不见了。
这个下午,青面鬼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现身,四下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宅子,他摊开手里的黄纸,比了比上头的路线图,该是这里没错。
沿着墙根往前有间房,房门敞开着,里头有声音,他试试探探跨过门槛,见里头站着两个陌生人。
唉,果然是走错了!正要退出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老龙?你去哪里?”
“詹、詹小哥?!”青面鬼大吃一惊,重新将他打量着,“这又是什么打扮?!”
只见他穿棉麻长衫,戴方巾,脚踩旧布鞋,下半张脸还留着长须,背着药箱,一手拄着布幌竹竿,看似一个中年游方郎中。
旁边不到膝盖高的孩子,穿着半旧小衣裳,戴了顶瓜皮帽,肩上还背着个褡裢,露出半张饼,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鬼婴大眼?!
青面鬼这才回过神来,好笑地围着他俩转了一圈,捧出张水墨小画,往墙上一挂:“东西给你带来了。”
詹小哥见了画,心中一动:“他......他怎么说?”
青面鬼:“我依你的,找无常大人只说要借画一用,他什么都没说就给我了。”
又说:“无常大人用这个也只是因为不耗法力,他狐族穿梭阴阳本就无需什么媒介。”
他见詹小哥全套行头里也没个武器傍身,问道:“你真要独自去找凶犯?那可危险的很呐!”詹小哥低头小声回道:“我带了他给的纸人。”
青面鬼听了,重又笑眯眯起来:“那敢情好!”他做了个“请君入画”的手势,詹小哥伸出根手指让大眼牵着,正要往画中走,门口突然闯入一人:“允文!”
花满楼满脸惊惶,举着个硕大的符箓,进门后先在屋里绕了一圈,见没有旁人,这才走到詹小哥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我方才在外旁观许久,你在跟谁说话呢?”
詹小哥无语,大眼往旁一指,那里站着青面鬼——花满楼随之望去,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手又哆嗦起来:“难不成这屋里还有别的鬼?”
“花十一,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詹小哥望了望天色,急道,“现在没空跟你解释,我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穿成这个鬼样子,可别说是要去给阎王看病,成日里神神叨叨,还糊弄我,亏我把你当兄弟!”
“我要跟大眼去个地方,最晚明天就回,你信我!”
“那不成!”花满楼很固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二哥非把我生吃了不可!我帮你瞒天过海借你房子已经够意思了,今日一早我过来叫你,怎么都叫不醒,差点儿没吓死,你若是再闯祸......”
詹小哥无奈,没去问他为什么一大早偷偷溜进他房里,只知道解释再多,他这好友越是起疑,于是咬牙道:“好吧,既然你不放心,那就跟我们同去!”
见花满楼发愣,忍不住刺他一句:“到时你别半路吓哭了。”
“笑话!你詹哭包脸可真大,竟说我会哭?!同去就同去......咿?你拉我做什么?小鬼你放手!要撞墙上了......”
从画入地府,由大眼指路,去到人间一处城郊。
此地风物与江南大有不同,更粗粝,也更荒凉,从官道岔出的石板路,被雨水和脚步磨得凹凸不平,蜿蜒着指向不远处的村落,有炊烟袅袅。
大眼啃着饼,摇摇晃晃地往炊烟走去,詹小哥时不时给他拍掉前胸的饼渣,边走边教他,诸如“这路修的好,刚刚可容一辆牛车通过”、“左边这叫梯田,里头种的像是玉米。”、“记住出门在外不要咬人!在家也不能咬!”
......看着像是出门游玩。
花满楼跟在后面,虽然没有哭出来,但也脸白如纸,这一路上都咬紧了牙关,这时看着他二个一大一小的背影,忍不住往手臂上掐了一把,很痛,看来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