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舍人陈谦于去年五月十五,收得江南临州前刺史吴远催发支遣赈灾钱粮奏请,纵容属下夜宿饮酒,将此奏请搁置至五月二十五呈上,延误赈灾,使江南百姓流离失所数以万计。”
奏请折子呈递到中书省的时间不好判断,很难找到证据指明是他们有意延误,赵渝找了半年有余,才找到当晚接收奏请夜宿的几个中书舍人证词。
中书舍人最大的职责是收领下传,上达天听,州县奏请、祥瑞贺表、边疆捷报等。为邀得功绩,对于祥瑞和捷报,陈谦未得准确消息就已上奏至圣上跟前,而各处天灾**,若下传者为使钱财,陈谦则搁置在旁,视若无睹。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前几桩足以给陈谦冠上罪名。
赵渝在最后却还要指出陈谦在江南水灾中所犯之罪。
这不是一个好时机。
在场百官都心知肚明,这场江南水灾里太子殿下亦有参与,太子殿下在场,赵府尹已得罪了安阳郡王,不应该再多加一条罪名去得罪太子殿下,给自己各方树敌。
这一招不高明。
也不知赵渝是怎么想的,给陈谦多一条罪名、少一条罪名并不影响他上呈这份折子的目的,他脑子糊涂了?
赵渝话音落下,殿内鸦雀无声,各自都压下脑袋。
安阳郡王倒是不着急,他早知赵渝这人行事不留余地,要打压陈谦就必定会查得一清二楚,一旦查得一清二楚就会发现陈谦背后不止牵扯到安阳郡王,还会牵扯到其他人,比如说太子。
赵渝不可能只择其中一些罪名上奏,一定会将所有罪名一并上奏。
因他一旦有所遮掩,安阳郡王只需揭发陈谦剩下罪名,就可让圣上知晓赵渝本意不是为了肃清朝堂,而是为了党争!
圣上最厌恶这等事情,尤其是赵渝这位他器重的能臣,他只允许赵渝站在他这一边,绝不会允许赵渝有任何偏向。
而赵渝也是如此做的。
所以赵渝得罪了安阳郡王,同时也得罪了太子。
见众人无声,圣上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上前,道:“赵府尹所言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儿臣以为,此等奸猾之人,不宜再任中书舍人要职,应当……”
按本朝律,陈谦本该收监审查,若太子先发制人,将陈谦贬谪至苦寒之地,也符合常理。
百官以为太子将要以贬官收场,护住陈谦。
不料,太子却道:“应当严惩不贷,以罪定罚,收监至大理寺审查。”
百官心里愕然,面上倒是没有太大反应,纷纷附和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
圣上不置可否,摆摆手,散朝。
散朝后,赵渝先走出议政殿,后有百官跟随,有几位想要上前与他叙谈,他只颔首,并未停留,径直往宫门御道走去,步伐明显比以往要快一些。
也不知是有什么在等着他。
出了宫门,赵渝往马车的方向看去,只见有驱车的小厮,不见有南枝。
她这人向来坐不住,怎会一直待在车里不出来?
赵渝眉间紧蹙,快步上前去,还没走近就问驱车的小厮道:“她人呢?”
驱车小厮知道七郎君问的是今天多带来的那位小厮,忙跳下车,放下交杌道:“回七郎君,在车里头坐着呢。”
“嗯?”
赵渝没有踩着交杌,两三步就跨上了马车,拉开车门,只见吴南枝正背对着他,在车里翻找什么东西,她身后的地上掉落了几块染血的帕子。
赵渝脸色霎变,上前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从上到下巡察她身上的伤口,脑袋上没有,脸上没有,颈膊、耳后都没有,手上没有,胳膊上没有。
解开她的交领袍,查看她腰腹、手臂,再准备掀开她的下裳,要查看小腿和大腿上是否有伤口。
南枝被他这副神情和动作吓傻了,双腿蜷缩起来,推开他道:“我没事,我只是……”
“别动!”
赵渝不由分说地拉开她的裤腿,仔仔细细检查过后,确认没有伤口,脸上的冷厉苍白才缓和下来,看着一地的染血的帕子,蹙眉道:“今日不是你来月事的时候,怎会突然有这么多血?”
“哦,这个……”南枝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今日不是我的月事?”
“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赵渝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刚刚她的下裳被他弄乱了,他伸过手去整理好,又理了理交领袍,将车带血的帕子收拾起来,丢进装有杂物的竹篓里。
南枝不服气地哼哼两声,将自己见到那个受伤女子的事情告诉了赵渝,又从车内匣子里取出了那份信契,道:“我不太清楚她是谁,不过能在御道上停车的应该不是小人物,更何况今日不是望朔两日,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可入朝参政,且她有两辆马车,不简单。”
又指了指信契上的“赠”字,道:“她原本想写的应该是‘赐’,能用‘赐’必定是皇室之人,她是女子,莫非她是公主?”
赵渝看了信契上的内容,她明知救助之人身份复杂,还是救了,这是她天性使然,她又担心救助的人可能会给赵渝带来麻烦,所以她让那人写了这份信契,。
如果不是因为赵渝,不是因为那些梦境,她本可以不必考虑这么多。
赵渝心疼地拂过她的鬓边,将信契折起来,还给她,说道:“我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
“赵府尹,你可别太嚣张,要不是因为有我在,梦境里你早就被太子给弄死了,你根本不知道太子下手有多狠毒。”
南枝将信契收起来,摆出教师先生的架势,劝他道:“年纪轻轻,不要掉以轻心,凡事给自己留个后路。”
赵渝沉吟片刻,唇边不知为何露出一丝笑意,道:“好,谨遵教诲。”
南枝满意地点点头,摸摸他脑袋,道:“这才对嘛,孺子可教也。”
她撩起车窗,看到马车往京兆府方向去。
“你不会一整日都要我跟着你吧?”她皱眉道。
“嗯。”
“我不要。”
“你在退思堂里休息,累了有软榻,饿了有点心菜肴,若是无聊了,可以出来走走,别走太远,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待着就行。”
“我要是跑了呢?”南枝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他。
赵渝也望向她的眼睛,幽幽道:“在你的梦境里,你若是跑了,我会如何?”
南枝脸色骤然煞白,梦境里的赵渝可比现实的赵渝要疯魔太多,将她抓回来之后,还没有回府,就在马车里将她束缚住,脚上手上都是锁链。
马车颠簸驰行,车上的人狠厉得像是野兽。
南枝哭得根本看不清赵渝的脸,只知道他无处不在,浑身上下都是他留下的印记。
“不行!不行!”南枝脑袋摇成拨浪鼓,倏地窜到门边,瞪着赵渝,道:“你不可以那样对我!!”
赵渝其实并不知道她真实梦境里的画面,更没有体会到南枝梦境里的赵渝失而复得又失去的痛苦。
在吴南枝的梦境里,赵渝当时还在克制着不去靠近她,吴南枝主动接近的那一晚雨夜,他以为是南枝的本意,却在后来一次又一次的逃跑中,看到了她只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嫁给自己。
一样的不得已,一样的逃离,将赵渝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听不得吴南枝提起任何一个男人,见不得她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她,只想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明知她是为了给父亲的洗脱勾结边民的罪名才主动靠近自己,梦境里的赵渝却不得不卑劣地使用这一点,一次又一次警告她,是她主动的,是她目的不纯粹,是她先招惹的自己。
想要她父亲安然无恙回来,就乖乖听话。
想要她父亲在长安站稳脚跟,就不要逃跑。
想要……
南枝梦境里经历的一切,都是赵渝最深处的执念,她自然无法承受,也无法理解。
就连此时此刻的赵渝也不知道自己会有那样疯魔狠厉的一面。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会想法子将她留住,他抿唇,说道:“你可以试试。”
“你威胁我?!你居然威胁我?!”
南枝咬牙切齿,伸手指着他,怒斥他道:“我因为你身陷危险,你有没有良心的?”
赵渝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腿上坐好,道:“梦见我这么多次,我有没有良心你不知道?”
“你没有!”
“知道就好。”
赵渝紧紧揽住她的腰身,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于她耳边低声道:“早上去上朝的路上,你在我车上找什么?刚刚我回来的时候,你又在找什么?”
南枝不说话,在他怀里转过身,狠狠咬了他颈膊一口。
“是这个吗?”
赵渝的长指往软榻下随意一探,拿出一串紧致细巧的脚链和手链,鎏金紫铜制成,很轻巧却很结实。
和梦境里束缚她的东西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