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一月之期转瞬即至。将军府与景王府联姻的日子,终于在京城各色人等复杂难辨的目光中到来了。
这一日,将军府门前虽也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但那喜庆之下,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勉强与压抑。锣鼓唢呐吹打得震天响,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份尴尬与窃窃私语。前来观礼的宾客数量,远不如预想中那般冠盖云集,甚至显得有些稀落。许多与两家交好的权贵,都只派了管家或子侄辈前来送上贺礼,本人则寻了各种由头避而不见。官场沉浮,最是讲究风向与颜面,这样一桩始于丑闻、迫于压力的婚姻,实在让人不愿沾染,生怕降低了自家的格调。
没有宫中颁下的懿旨或赏赐,没有皇帝和太后哪怕一丝一毫的象征性祝福。这无声的缺席,比任何明确的斥责都更让景王府和将军府面上无光。安清清梦寐以求的、作为郡主应有的风光大嫁,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无人捧场的笑话。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洋溢着窥探秘辛的兴奋与毫不掩饰的鄙夷。
“瞧见没?就是里面那位新娘子,听说为了嫁进去,自己给自己下药,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啧啧,景王府的脸都让她丢尽了!好好的郡主,竟用这等娼门手段!”
“秦将军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这么块狗皮膏药黏上……”
“什么郡主,我看就是个不知廉耻的……”
议论声如同嗡嗡作响的蝇群,即便在喧天的乐声中,也顽强地钻入迎亲队伍的耳中,更穿透了花轿那厚重的轿壁,清晰地敲打在安清清的耳膜上。她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头顶着沉重的凤冠,端坐在颠簸的花轿里,双手死死地绞着手中的苹果,指甲几乎要嵌进果肉里。盖头下的脸色,想必是惨白如纸,混合着羞愤、委屈和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对未来的虚幻憧憬。这世间,没有哪个新娘子,是在全城百姓的喝倒彩声中,完成自己人生中最重要仪式的。这份屈辱,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穿了她所有的骄傲。
婚礼的仪式在一种异常沉闷和快速的气氛中进行。高堂之上,景王和景王妃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秦墨将军的父母亦是面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家儿子。而新郎官秦墨,自始至终,面容冷峻如覆寒霜。他穿着大红喜服,身姿依旧挺拔,却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执行婚礼流程时,他动作机械,如同完成任务,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个环节,都感受不到半分喜悦,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甚至在夫妻对拜时,他微微侧身,避开了与安清清完全的正面对视,那细微的动作,落在有心人眼里,更是坐实了他对这桩婚事的厌恶。
观礼的人群中,大部分人都低着头,或窃窃私语,或眼神飘忽,不忍亦或是不屑于去看这尴尬的一幕。然而,在这片压抑的氛围里,却有一道目光,带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复杂情绪,牢牢地锁定在那一对新人,尤其是新郎秦墨的身上。
怨毒的目光
那人正是白灵儿。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白衣,站在宾客相对稀疏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她的目光,并没有多少对新娘的嫉妒,反而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怨恨,如同暗流在冰封的河面下汹涌。
她不后悔。不后悔当初决定跟随秦墨来到这繁华却充满倾轧的京城。那个在边陲小镇救了她、给予她庇护的冷面将军,是她黯淡人生中骤然出现的光,她如同飞蛾,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她也不后悔将那包原本针对自己的龌龊药物,反手用回了安清清身上。在她看来,那是安清清咎由自取,是那个愚蠢又恶毒的女人活该付出的代价。她甚至觉得,自己只是顺势而为,帮秦墨看清了安清清的真面目,免得他被蒙蔽。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脱离了掌控。
她怨恨安清清。怨恨这个徒有郡主名头的蠢货,为何如此没脸没皮,事情败露到那般不堪的地步,竟还有脸借着家族的势,硬是逼着秦墨娶了她!若不是安清清这般豁出脸去纠缠,若不是景王府为了遮丑强行施压,秦墨何至于被捆绑上这样一桩耻辱的婚姻?是这个女人,用她的愚蠢和卑劣,玷污了她心目中如同皓月般的将军,让他成了全京城的笑柄!看着安清清穿着嫁衣,哪怕场面再难堪,也终究是站在了秦墨的身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白灵儿就觉得心口像被毒蛇啃噬般疼痛难当。
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扫向了女眷席位中,那个同样穿着得体、神色却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身影——安若晴。
安若晴今日来了,依循礼数,坐在景王府女眷的位置上。她并未刻意打扮,衣着首饰皆符合身份,却不显招摇。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她始终安静地坐着,姿态优雅,面上带着一丝礼节性的、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街边杂耍并无不同,引不起她内心丝毫波动。
看到安若晴这副模样,白灵儿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这个安若晴!这个真正的景王府嫡女!她本该是最恨安清清的人!自己当初好心(在她自己看来)上门,想要与她联手,至少也能激起她对安清清的妒火,让这潭水更浑,让安清清的日子更难过。可这个安若晴,竟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她说什么?“世间广阔,并非只有后宅方寸之地与儿女情长值得挂心”?
真是可笑!虚伪!
白灵儿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掐得掌心生疼。她怨恨安若晴的“不配合”,怨恨她的“超然物外”。如果安若晴当时能表现出一点对安清清的嫉恨,哪怕只是一点点,她白灵儿都有办法将这点火星煽成燎原大火,让安清清在婚前就再次身败名裂,或许……或许这桩婚事就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安若晴没有!她的冷漠,她的无视,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是默许了这场婚姻的发生,让安清清得以用这种不堪的方式,最终还是窃取了她白灵儿渴望而不可及的位置!
仪式终了
冗长而煎熬的仪式终于结束了。司仪高喊“礼成,送入洞房”时,那声音都透着一股如释重负。
秦墨几乎是立刻转身,没有去看身边的新娘一眼,径直朝着前来道贺(或者说围观)的几位军中同僚走去,试图将自己投入属于男人的、或许能暂时忘却烦恼的应酬中。
安清清则被喜婆和丫鬟们簇拥着,踉跄地走向后院的新房。那身大红的嫁衣,在晦暗的光线下,仿佛成了对她最大的讽刺。
宾客们开始象征性地入席,宴席虽然摆开,气氛却依旧热络不起来。人们低声交谈着,内容无一例外都与这场婚礼的荒诞起因有关。
白灵儿站在原地,看着秦墨冷硬的侧影,看着他与旁人交谈时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的怨恨与不甘如同野草般疯长。她又瞥了一眼女眷席上安然静坐的安若晴,对方正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动作从容不迫。
“安若晴……安清清……”白灵儿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一丝冰冷的、带着决绝的算计,悄然取代了之前的愤怒,“你们一个假装清高,一个卑鄙无耻……这京城,这将军府,绝不会就此平静下去!我们……走着瞧!”
喜宴的气氛始终像一锅烧不开的温水,看似推杯换盏,实则暗流涌动。白灵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的不甘与怨毒如同毒藤般缠绕滋长。她看着秦墨周旋于宾客间,那身刺目的喜服和他冷峻的侧脸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看着安清清被送入洞房,即便狼狈至此,却也终究坐实了将军夫人的名分。而安若晴,那个她试图拉拢却碰了一鼻子灰的女人,竟安然坐在女眷席上,神色平静得像是在观赏一出与己无关的戏码。
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一个阴损的计策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她悄然离席,避开人群,寻到了一个在厅外廊下伺候、看上去年纪尚小、眼神怯懦的丫鬟。白灵儿迅速调整面部表情,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又带着几分神秘的模样,塞了一小块碎银到丫鬟手中,低声道:“小妹妹,帮姐姐一个忙,也是帮你们新夫人一个忙。”
小丫鬟捏着银子,有些不知所措。
白灵儿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却带着蛊惑:“你去寻个机会,悄悄告诉席上那位穿着湖蓝色衣裙的安若晴小姐,就说……新夫人一个人在洞房哭得厉害,说是想念姐姐,有几句体己话,务必请她过去一见。记住,只说新夫人想念姐姐,有体己话,别的切勿多言。” 她特意强调了“姐姐”和“体己话”,这两个词在今日这场合,足以勾起无数联想。
她算盘打得很精:安若晴若信了,前去洞房,以安清清此刻的心境和愚蠢,两人很可能话不投机发生冲突。安若晴若在婚礼当日与新夫人起争执,无论谁对谁错,名声必然受损,她白灵儿乐见其成。若安若晴不去,或者去了发现是诓骗,那也无妨,这话传出去,足以让人揣测安若晴对这门婚事心存不满,连妹妹(尽管是假的)的“体己话”都不愿听,冷血无情。无论如何,都能给安若晴添堵,也能给这本就难堪的婚礼再泼上一盆污水。
小丫鬟被她的话语和神色唬住,又得了银子,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转身悄悄溜进了喧闹的宴客厅。
白灵儿则迅速回到席间,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端起酒杯,掩饰着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状似无意地瞟向安若晴的方向,等待着好戏开场。
不一会儿,那小丫鬟果然磨蹭到了安若晴身边,怯生生地传达了“新夫人想念姐姐,有体己话”的口信。
安若晴正与身旁一位官员夫人浅谈,闻言,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淡淡地扫了那丫鬟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让小丫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心跳如鼓。
安若晴心中瞬间明了。安清清会想念她?会有体己话?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们之间,只有龃龉,何来姐妹情深?这拙劣的伎俩,背后定然有人指使。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方才离席片刻的白灵儿。
她并未动怒,甚至脸上那礼节性的浅笑都未曾改变。她对着那丫鬟,声音温和却清晰,足以让邻近几桌的女眷隐约听到:“回去禀告你们夫人,今日是她大喜之日,诸多宾客需要招呼,我身为娘家姐姐,不便此时前去打扰。若她真有体己话,待三朝回门时,在王府再叙不迟。”
这番话,得体,大方,既全了礼数,又点明了此时去洞房不合时宜,更暗示了“体己话”的真假值得商榷。既婉拒了这莫名其妙的邀请,又不动声色地撇清了自己,未落入任何口实。
邻近几位夫人听了,交换了眼神,心中各有计较。有人觉得安若晴识大体,有人则暗自嘲笑安清清果然上不得台面,大喜日子还闹这等幺蛾子。
那丫鬟如蒙大赦,赶紧退下了。
白灵儿在远处看着,见安若晴纹丝不动,依旧从容地与旁人交谈,而预想中的冲突或非议并未出现,她脸上的假笑几乎维持不住,手中的酒杯捏得死紧。她没想到安若晴如此敏锐且沉稳,轻描淡写就化解了她的算计,反而更衬得她白灵儿像个跳梁小丑!
这一计,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反而让白灵儿自己憋了一肚子火,在喧闹的喜宴上,如坐针毡。她看着这满堂的虚假喜庆,只觉得无比刺眼,心中的恨意,愈发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