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禁足,转瞬即过。
这日皇宫议事殿内,气氛庄重而肃穆。几乎所有在朝中说得上话的重臣悉数到场。宰相谢玄依旧一身玄色常服,坐于文官首位,神色平静,目光深邃难测。凤鸣书院院长苏玉瑾白衣胜雪,坐在专门为清贵名流设置的席位上,气质超然。凤阁阁主谢轻衣也赫然在列,半张银质面具后的眼眸冷静地扫视全场。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大臣还带了家中适龄的子侄或出色的女儿前来,美其名曰“见见世面”,实则谁都明白,这种高级别的议事会,是让年轻一辈露脸、结交人脉、甚至进入权力中心视野的绝佳机会。
景王府这边,景王自然是来了,他身边坐着的是已经解了禁足、精心打扮过的安清清和他的世子陆瑾浩,陆瑾浩根本不想来这个宴会,纯粹被景王拉来的,他只对金钱感兴趣。而安清清,她似乎完全忘记了三天前的狼狈,下巴微扬,努力维持着郡主的气派,只是偶尔瞟向门口的眼神,泄露了她的一丝紧张和期待,她还暗自得意父王带了她没带真千金那个窝囊肿。
秦墨作为镇国将军,坐在武将一侧,身姿笔挺,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显然对这类文官主导的议事兴趣缺缺。
白灵儿作为神医谷传人,虽无官身,但因医术特殊,也被特许列席末位,安静柔美,与周遭的严肃格格不入,却又别具一格。
会议的主要议程,是讨论并通过几项关乎民生的重要法案,并推荐合适的人选,前往各地负责实施。
前面几项关于水利、漕运的法案讨论,虽有争议,但都在宰相谢玄的主持下平稳推进。各方势力为了推荐自己人,也是明争暗斗,唇枪舌剑。
就在这时,轮到了由凤阁提交的一份名为 《劝农桑及手工业振兴浅见》 的提案。
当这份提案被内侍官朗声念出名称时,不少老派官员脸上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农桑也就罢了,“手工业振兴”?还是由凤阁这群女人提出的?能有什么高见?
然而,当提案的具体内容被逐条宣读和解释时,殿内原本有些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设立农技指导站,派专人下乡指导耕种?
鼓励农家妇女利用农闲纺织,由官府统一收购、销售?
改良织机,建立女子手工作坊,发展地方特色手工业?
……
这些条陈,思路清晰,方法具体,直指当下民生困顿的核心,而且许多想法闻所未闻,细想之下却极具可行性!
“此策看似可行,然则官府收购,钱从何来?岂不是与民争利?”一位户部老臣提出质疑。
“建立作坊,女子外出务工,岂不有伤风化,扰乱纲常?”一位礼部官员皱眉反对。
面对质疑,谢轻衣从容起身,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身旁的林薇薇——不知何时,林薇薇已安静地站在了凤阁的席位之后。
“陛下,诸位大人,”谢轻衣声音清越,“此策细节与应对之法,由凤鸣书院学子,此策的主要构思者——林薇薇,为大家详解。”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包括高居御座的皇帝,都聚焦到了那个缓缓走上前来的女子身上。
安清清捏紧了帕子,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秦墨抬了抬眼皮,似乎有了点兴趣。
苏玉瑾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玄的目光则带着审视,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林薇薇身上。
林薇薇今日穿着一身书院制式的素雅衣裙,却难掩其通身的气度。她面对满殿朱紫,毫无怯色,行礼之后,声音平稳清晰地开始阐述:
“回陛下,关于钱粮问题,初期可由官府垫资,形成规模后,可从利润中抽成,亦可引入民间商贾入股,成立‘官督商办’之局,并非全然由官府承担,并非与民争利,而是为民开源。”
“至于女子务工……”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位礼部官员,“妇人利用农闲,凭自身手艺换取银钱,贴补家用,使父母得其养,子女得其食,乃是大孝、大义,何来有伤风化?若固守陈规,任由百姓困顿,饥寒交迫,才是真正动摇社稷之本。”
她引经据典,却又句句不离实际,逻辑严密,将各项可能遇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娓娓道来,其见识之广博,思虑之周全,令在场许多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都暗自点头。
皇帝看着台下侃侃而谈、光芒初绽的林薇薇,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讶异和欣赏。他之前只知此女有些特别,却不知竟有如此经纬之才。
“好!”皇帝忍不住轻赞一声,“思路新颖,见解独到,确为利国利民之良策!”
皇帝金口一开,等于为此策定了性。之前反对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
“既然如此,”皇帝目光扫过全场,“关于推行此策的人选,诸位爱卿可有建议?”
这时,谢轻衣再次起身:“陛下,林薇薇既为此策构思者,对其理解最深,臣推荐,可由她协助凤阁,先行在京郊择一县试行此策,观其成效,再议推广。”
这是一个非常稳妥的建议,既给了林薇薇施展才能的机会,又将范围控制在小规模试点,避免了激进改革可能带来的反弹。
皇帝略一沉吟,看向林薇薇:“林薇薇,你可愿担此重任?”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林薇薇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民女,愿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与阁主信任。”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的穿越者,不再是书院中默默无闻的学子。她凭借自己的才智,正式踏入了这个王朝的权力场,获得了一个宝贵的起点。
安清清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秦墨看着那个自信从容的身影,眼神复杂。
苏玉瑾含笑点头。
谢玄深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
议事殿的风,似乎正悄然改变着方向。而这场议事会,也因为林薇薇的横空出世,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
当林薇薇提出的《劝农桑及手工业振兴浅见》在皇帝的首肯和凤阁的力荐下,获得了在京郊试行的机会后,殿内众人的心思各异,有赞赏,有嫉妒,更多的是在观望这前所未有的举措能否真的成功。
就在这议论声稍歇,皇帝准备进行下一项议程时,文官首位上,一直静默如山的宰相谢玄,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动,整个议事殿便自然而然地安静了下来。就连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武将们,也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谢玄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分量。
“陛下,”谢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信服的韵律,“臣,亦有一项提议,恳请陛下与诸位同僚共议。”
皇帝显然对这位肱股之臣极为看重,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谢爱卿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玄身上,就连刚刚大放异彩的林薇薇,也凝神静听。她深知,这位年轻宰相的提议,绝非等闲。
谢玄没直接说他的法案,而是先问了个问题:“陛下,各位大人,有谁知道,咱们朝廷现在一年能收上来多少税钱?这些钱里,从田地里收的、按人头收的、还有盐啊铁啊这些专卖赚的,又各占多少?”
他目光看向管钱的户部尚书。户部尚书赶紧站起来,报了一串数字,最后总结说:“回宰相,主要还是靠田税和人头税,占了总收入的一大半,超过七成。”
谢玄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那再请问,近十年来,全国登记在册的户口和壮丁,是多了还是少了?还有,能开垦出来种粮食的新荒地,还有多少?”
户部尚书脑门上有点冒汗,又报了些数据,情况不太妙,人口增长很慢,能开的好地更是基本没了。
听到这里,殿里不少懂行的大臣脸色都严肃起来,大概猜到谢玄要说什么了。
谢玄这才转向皇帝,说出了他的核心想法,语气很郑重:
“陛下,各位同僚。数据大家都听到了,咱们朝廷的收入,太依赖田地和人口数量了。可地就那么多,人也不会一下子暴增。长此以往,国库的收入很快就会碰到天花板,涨不上去了。万一哪天碰上大灾荒,或者边疆打仗,急需用钱用粮的时候,恐怕就周转不过来了,那可就危险了。”
他停了一下,让大家消化消化这话里的意思,然后才掷地有声地提出了具体建议:
“所以,臣提议——试行‘一条鞭法’,把‘丁税’摊到田亩里一起收,同时,重新扩大‘市舶司’的规模,鼓励跟海外做生意,开辟新的来钱路子。”
这话就像个炸弹,直接把整个议事殿给炸锅了!
“一条鞭法”?“摊丁入亩”?“扩大海贸”?
这些词儿组合在一起,让在场的老大臣们全都坐不住了。
“陛下!宰相这话不对啊!”一位胡子花白、代表传统地主官员利益的御史大夫激动地跳出来反对,“田税和人头税,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随便改呢?那个‘摊丁入亩’,把按人收的税硬算到田地里,谁田多谁就交税多,这……这简直是要动摇国家的根基啊!让那些拥有大量田地的乡绅士大夫们怎么办?这不是要逼反天下人吗?”
“王大人你这话才不对!”一位思想比较开明的工部侍郎站出来反驳,“现在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有钱人田地多得望不到边,穷苦百姓连块站脚的地都没有。如果还按人头收税,穷人负担太重,活不下去只能逃跑变成流民,这才是真正会引发动乱的根源!按田地多少来收税,地多的多交,地少的少交,没地的不交,这才是公平!”
“还有那个海贸!”另一个守旧派官员接上话,语气里带着鄙视和害怕,“我们天朝上国,什么好东西没有?何必跟海外那些蛮夷做生意?而且海上风浪大,海盗倭寇又多,放开海禁,不是自己把麻烦招进来吗?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能变!”
“你这话大错特错!”支持改革的官员立刻顶回去,“前朝搞市舶司的时候,一年能赚多少钱?上百万两银子!只要我们定好严格的规矩,打击走私,再建立强大的水军保护商船,好处远远大于风险!眼光不能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啊!”
好家伙,两边人马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这已经不只是怎么收税的问题了,是两种思想的碰撞,更是背后不同利益集团在较劲。
景王听得脑袋发晕,觉得两边好像都有点道理,但又觉得太麻烦,只想赶紧回府玩他的鸟。
安清清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觉得无聊透顶,眼睛不停地往秦墨那边瞟。
秦墨虽然不太懂经济,但也知道军费粮饷都跟税收有关,所以听得特别认真。
白灵儿更是懵圈,感觉这个充满争吵的世界跟她安静研究药材的世界完全是两码事。
苏玉瑾和谢轻衣则安静地听着,眼神里都在思考。
林薇薇心里却是大吃一惊。这位宰相谢玄,真不是一般人!“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这在她知道的历史里,是经过很长时间才摸索出来的、非常先进的税收制度,能大大简化收税过程,减轻没地或者地少农民的压力,缓和社会矛盾。而鼓励海外贸易,更是打开国门、开阔眼界、让国库鼓起来的高明策略。在这个类似古代的世界里,能想出这些,他的智慧和魄力,真的太强了。
眼看下面吵成一锅粥,谢玄却一直面不改色,好像激流里的一块大石头,稳稳当当。等大家吵得差不多了,他才再次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却有种压住所有嘈杂的力量:
“陛下,诸位同僚,请安静一下。”
他看向反对最厉害的那几位老臣:“王大人担心士绅的利益,这份心情我能理解。但是,请想想,如果国家都没钱了,边疆不稳,到处是流民,各位家里那万顷良田,还能保得住吗?我们变法,不是为了跟士绅作对,是想找一条能让国家走得更远、更稳当的路。这条路走通了,士绅们的长远利益自然也能得到保障。”
他又看向反对海贸的官员:“李大人害怕海上的风险,这很正常。但是,因为怕风险就不吃饭了吗?前朝市舶司的繁荣,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要做的,是制定严密的法规,建立强大的水师,把风险降到最低,而不是因为害怕就关上国门,眼睁睁看着赚钱的机会溜走,看着商税越来越少。只有不断开拓,才能一直有活水进来。”
他没有大声吵架,而是用一种冷静到极点的态度,把反对者的理由一条条分析开,并且把问题提升到了国家未来命运的高度。
最后,他面向皇帝,深深行了一礼:“陛下,任何改变,开始的时候都会有点难受。臣也知道这个提议推行起来很困难,牵扯到很多方面。所以,臣建议,可以学凤阁推行农桑策的办法,先找地方试点。‘一条鞭法’可以选一两个税收问题比较突出、田地登记也比较清楚的省份先试试;‘扩大海贸’可以先重新开放一两个港口城市设立市舶司,严格管理,看看效果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全国推广。这样,我们进退都有余地,风险也小。”
他这番话,既有放眼未来的宏大视野,又有具体怎么落地的稳妥步骤,考虑得非常周全,几乎挑不出毛病。
皇帝坐在龙椅上,把下面的争吵和谢玄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确实也感觉到了现在这套税收办法有问题,也知道必须开辟新的财政收入来源。谢玄的提议,虽然听起来很惊人,但直接打中了问题的要害,而且给出了可以操作的办法。
他认真想了很久,目光扫过台下表情各异的官员们,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皇帝拍板定论的力量:
“谢爱卿刚才说的,想得很远,也确实点出了现在的问题。为了国家的长远发展,变法改革,是必须要走的路。”
他停顿了一下,没管那些守旧派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接着说:“就按谢爱卿说的办,批准试行!命令户部、工部,配合宰相府,详细制定‘一条鞭,摊丁入亩’在江南东、西两路试行的具体细则,还有重新开放广州、明州两个港口设立市舶司的章程,写好了报给朕看!”
“臣遵旨!”谢玄躬身接旨,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好像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
那些支持改革的官员,一个个喜形于色,齐声高喊:“陛下圣明!”
守旧派们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皇帝已经决定了,而且只是试行,只好暂时把不满憋回去,也跟着喊“陛下圣明”。
这场原本因为林薇薇的农桑新策已经够热闹的议事会,被宰相谢玄这颗“重磅炸弹”直接推向了最**。两项足以影响整个国家未来的重大改革,就在这一天,埋下了种子。
林薇薇看着那位重新坐下、依旧平静如水的年轻宰相,心里充满了警惕和佩服。这个世界,水很深,能人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