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台整体每年都会新修,但其台阶弯曲绕上而行,又以铁链悬垂,并不是在望台壁上延伸出来的,瞧着甚是危险。
沿着悬梯登高,外边便变得叫人看一眼都胆寒。胆小些或是惧高的,一半未到,腿就软得不敢再上半步。
萧逾白两阶并作一阶,大踏步往上去。行至最高处方放慢脚步,悄悄儿的上去。从梯口往里瞧。
这上边四口望台的花蔓是有人经常修剪,因此视野开阔。南口内屋角挂着一盏明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在暗夜也足以照亮这小小一方空间,更别提现在天空已有一丝灰白。
常在中间放着的交椅,与一张小几被堆在西北角,东角落里靠坐着一个抱膝发呆的白裙女子,女子一旁,小婢女正温言软语相劝。一切都很正常。
他又回头往外环顾一圈,紧锁的眉头实难放松,重行两步上去,眼神在左右至人胸腹高的围台上细瞧了一圈,眼才偏落在小几上,温言道:
“王娘子,夜色森凉,孤台风寒,又无什么景致可看,何不回房歇息。”
王蔓英长睫微动似雨蝶振翅,带下一串尚有余温的珍珠泪落在暗处不见,她抬起美目看向萧逾白。
人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这一张聚集天地精华凝成的柔美面庞,在这昏黄光线中,真当是美得惊人。
又因现下一双娇美目含嗔衔喜,一张比之珍珠还要腻白三分的粉面上娇俏的鼻头微红,樱桃小嘴儿微嘟起,藏着三分欲说还休的亲昵娇嗔。
更叫人觉着将其捧在手中也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那是恨不能珍之爱之,呵护备至。奈何眼前人却不正眼来瞧这世上难复有的美丽一眼。
萧逾白等了半天,没见人有动作,只又听得小声抽泣起,颇觉得头疼,想想又道:“王娘子且宽心,我正想法子劝他放你归家。目今他虽未松口,却也容你在我处住上些许时日。不过,还请王娘子保重健康,若得风寒入体时,叫他得知,恐又心生不忍,越加不愿放你归去。”
王蔓英吸吸鼻子,颤声道:“郎君,丝丝不求其他,只愿常伴郎君左右。若郎君真个怜惜丝丝,就请应了丝丝吧~”
后头阶上的台鸿感动得帮忙劝道:“是啊,郎君,蔓...王娘子这么好一个人,只求个郎君身边的容身处罢了,郎君何不答应呢?郎君若是怕委屈娘子,待来日回京,去求老夫人帮您正式纳她进门,也算是佳话呀。”
“台鸿,慎言!”萧逾白甚是恼怒的喝止他:“你若再言行无忌,明日我便遣你归家,不用你在我身边跟着了。”
台鸿撇撇嘴,嘟哝道:“真是的,都怪那个天天在外粘三惹四不着家的商户女,不知给你撒了什么**药,叫你连这样的美人儿也不往眼里看。”自没意思,嘟嘟哝哝的往下去待着。
没听得他说什么的萧逾白得了清净,又回头叉手一礼:“在下粗俗人,当不得王娘子这般看重,王娘子值得更好的郎君相配,切莫这般自轻。”
看着他这样,王蔓英眼中又续上泪,缓缓摇头道:“世上不会有比郎君更好的人了....若郎君不肯应丝丝所求,丝丝只愿在这近天处洒尽一腔苦泪,清白还归天地。”
萧逾白眉头一皱,听她这般决绝的话语,情知再劝无用,转身又叫台鸿上来,悄声嘱咐了他一番话。
台鸿很是惊讶的微涨开嘴,瞧瞧王蔓英又瞧瞧萧逾白,鼓了鼓双颊,不情愿的应下,转身去了。
不大一会,有个高个兵士背着两床丝被上来,萧逾白接过递给小团,又叫将那交椅小几取来收走,在王蔓英地瞪视下,温言道:“这两床丝被坐垫,当比硬板好上许多。但这一处稍显窄小,实在简陋,王娘子还是早些回屋歇息才是正经。还有一事,高处危险,未免王娘子有甚意外,梯口自下五阶一哨兵待命,若有唐突处,还请娘子见谅。”
说完他便往下去,真是,不解风情到了极点。
王蔓英真是要给气笑了,两下抹了泪,又重整容装,微斜着仰起桃粉面,使带雨梨花般清丽绝艳之美完全显露,软声喊住他:“萧郎,认识至今,你从未好好看过丝丝。难道,对你来说,丝丝就有这般不堪么?你..
丝丝不求别的,你看看我,好不好?”
她很自信,只要这人转过脸,认真看上她一眼,便再舍不得迈步离开。留下来,只要留下来,万事皆有转机。
萧逾白往下的背影一顿,微微侧身,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那一弯轮廓,是天神刻刀下最完美的一笔,又似刀削斧刻出的悬崖峭壁般险峻。
但下一瞬,那微勾起的一点唇角,又为其被夜色熏染得冷峻的眉眼轮廓染上无边温柔:“王娘子很好,只是在下已心有所属。娘子不必在在下身上白费心机。”
“怎么会?你,我不信”王蔓英有些难堪地咬着唇,蹙眉凝视着他,哭道:“你看我一眼,我要你看着我说。你看着我!”
萧逾白为她的执着叹了一口气:“在下唐突了,娘子莫怪。”方抬起眼,正正地看着王蔓英,温声道:“王娘子,除她以外,世上人对在下来说,都一样。”
在他这个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王蔓英看出了十分坚定。她接下来想好的词都说不出来了。她很想控诉他,想拆穿他敷衍的骗人伎俩。
只是看着他那表情,看着他的眼,比记忆里还要好看的眼睛,只是,里面没有她,从来都没有。
她还想说什么,但这些日子来,不论她是装病,还是抹下脸皮自轻自贱,装作雷雨夜受惊闯入对方房间,种种手段尽施皆不得而归,她抖着花瓣一样娇美的唇瓣,再吐不出半个字。
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清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中,似最后的救赎离她远去,她不由捂着脸大哭起来,似失了所有的依靠,独狼狈于天地间,叫人闻之不忍。
下了望台,萧逾白才把台鸿叫到一边教训:“这上边我不是说锁了,轻易不得叫人上去,这边上看守的人呢,外墙边把守值宿的士兵呢?顶上的锁是你开的?”
“啊?”台鸿蒙了,往上瞧瞧,不解道:“这,她们俩弱女子能做什么,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呀。王娘子就是,就是被您一直拒绝,心情不好,想上去透透气。周边士兵都在那多碍眼,我一直在这看着呢,绝不会有问题的。”
萧逾白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怎会什么都没有?在上面,整个北围几乎都能看全。眼神好的,连驻军所在西山的部分部署都能隐约看见。好记性和眼睛,不分男女老少。你常跟着许老,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我们这院子不是私人院子,我给你强调过多少遍了?这儿是看护珍溪命脉的重中之重,无甚要紧事便把把守轮值的人都撤掉,你脑子里一天天装的都是些什么!”
台鸿张口结舌,垮着脸道:“郎君,这,这,我,我没想这么多。那,那咋办?总不能给她们俩关上面吧。那王娘子身子骨那么娇弱,关个一天怕是就倒下了。”
见他还在担心旁人身体,又兼之上面的女子他也不好擅自处理,萧逾白甚觉头疼,只是目前无他法,于是嘱咐道:“对这王娘子,不好硬来。你时常上去劝一劝。最近边关争端频起,我总觉得要生事。记住,但凡她们下来,不管去哪儿,明暗各差俩人跟着,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切莫错漏了什么要处。知道了吗?”
“哦。”
怕他阳奉阴违,萧逾白又叫来手下兵士,再三认真吩咐过,才回到屋里。待洗漱过,天已显鱼肚白。直到靠坐在床边时,他才觉松快几分。
他那一脸始终维持着温和稳重的表情卸下,浮出疲乏之色的面上抿着点笑,从枕下摸出他那块鹰玉牌,上头吊着个黑黢黢的小布偶,粗看一块碳,细看挺可爱。
尤其是嵌着黑宝石,圆溜溜的两只小眼睛,格外灵光。
萧逾白抿着唇鼓着脸颊,伸着指头在玩偶白额间的卷毛中心戳了戳,卷着那毛绕圈圈:“讨厌的家伙,你还来不来了。”
想到对方可能真不来,他大掌一包,把玩偶白包在手心,眉眼一垂,一头栽在被子上。
寻摸着从腰间取出一块角上绣有只和玩偶一样可爱,但表情更严肃,卷毛在尾尖的小狗儿的细棉帕盖着眼,迷迷糊糊地嘟囔:“快七个月了,一封信也没有,你是不是玩的忘了我。”
“明明都收下人家的青梅酒了,怎么可以这样,讨厌鬼。”
辰时末,新出的暖阳被春风高高托起,温柔的将光明遍洒在每一寸土地上。
“吁!”
城门口停下两匹马,下来了一对金女玉男。摘下帷帽一瞧,金女是真金,穿着石榴红貉袖外袍内搭珠白底撒金箭袖内襦,下着一条栀子黄裥裙,里头的松花撒花灯笼裤裹在金红底缎面靴中。腕上金镯成双,十指叠戴戒圈,发间金饰累累,颈间还有大小三个金项圈。雪白脸上红胭脂里似乎都撒着金丝,迎着阳光笑起来整个人都金光灿灿。唯一一点绿,在那细腰带上,上头还穿着串串金链子。
玉男也真个似玉做的一般,一袭沧浪色长衫,巾帽边是玉扣带,黄栗留腰带上是玉做边,腰间缀着一溜玉,双颊飞白玉,双手指头上那还有玉扳指。
俩人一动起来,便带起一串活泼清脆的叮铃啷铛之响。来到城检处,真叫拿着画儿对人的城卫兵看左是冷过头,看右那又闪瞎眼,不知要把眼神往哪落,难免怪道:“你们这是什么打扮,哪里来的人,作什么的!”
“南京来的。”玉男露齿一笑,展开十指,在腰上一圈玉佩上一滑而过,扬起手,上头滑溜溜十个大青扳指:“小子卖玉,城管可有看中的?”
城卫兵...瞧着他单薄的身材又格外健硕的胸膛,狐疑道:“你这普通货色,这么几个,值得大老远一路送来?”
玉男眨了眨眼,拍一拍胸膛,敲出一阵丁零当啷清脆响:“浑身都是,咱就是个货架子。”
城卫兵:.....瞧一瞧手上的画,木木地转过眼到闪瞎眼的金女身上:“你这...卖金?”
高个儿金女嘻嘻一笑:“粗银染金,大官人要,那就成本价出,三十五文一个。”
一直不受控制往她身上瞟的厉害眼神忽然变得平平无奇,淡淡挪走。
城卫兵手上的画中,一个是穿着圆领长袍,麦色肌肤,明艳大方的女子,神色清冷又分外傲气。另一个脸唇皆白,面上笑意却极甜美纯粹,跟这两笑一笑能挤出一桶市侩的男女半点对不上号。
上上又下下地打量她们好一会,城卫兵最终还是挥一挥手,让过了。
金女玉男对视一眼,笑眯眯道谢一声,还不忘左右兜揽一下生意,才牵着马,入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