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时,特教学校的走廊瞬间涌入了喧闹的人流。孩子们背着书包从各个教室鱼贯而出,笑声和告别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欢快的交响乐。
鱼怜收拾好画具,刚走出美术教室,就看见许静言靠在走廊对面的墙边,似乎在等人。
夕阳的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与鱼怜的影子轻轻交错。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条纹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看见鱼怜出来,她直起身,脸上露出微笑。
鱼怜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她抱着画具,看着许静言朝自己走来。
许静言在她面前停下,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说话,而是抬起了双手。
手指在空中轻盈地舞动,像在弹奏一架看不见的钢琴。鱼怜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那是手语,是许静言在用手语对她说话。
今晚
手指轻轻点向手腕的位置,模拟钟表。
七点
食指和中指交叉,做出数字七的形状。
海畔步道
一只手模拟波浪的起伏,另一只手指尖并拢,做出行走的动作。
看晚霞
双手在胸前展开,像在拥抱一片天空,然后指尖做出光芒四射的动作。
比划完,许静言放下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鱼怜。她的眼神里有期待,有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答案。
鱼怜完全愣住了。
她看着许静言,看着那双刚刚在空中划出邀请的手,看着那双盛满晚霞般温暖光芒的眼睛。心跳在胸腔里重重地敲击,像有一只困兽想要破笼而出。
然后,她猛地点头。
不是轻轻的、矜持的点头,而是用力地、像捣蒜一样的点头。一下,两下,三下,仿佛怕许静言看不懂,仿佛觉得不够表达自己的愿意。她的头发随着点头的动作上下晃动,几缕碎发滑到脸颊边,她都没顾得上拨开。
许静言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很轻,但在嘈杂的走廊里,鱼怜却听得格外清晰——像风铃,像溪水,像所有清脆而美好的声音。
她用手语回应:
我一定去。
每一个手势都做得格外认真,格外用力,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进空气里。
许静言的笑容更深了。她点点头,朝鱼怜挥了挥手,转身汇入放学的人流。那个浅蓝色的背影在夕阳的光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
鱼怜站在原地,怀里还抱着画具,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
直到一个学生不小心撞到她,连声说“老师对不起”,她才恍然回神。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鱼怜已经换好了衣服。
她站在宿舍的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件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裙摆到小腿,袖口和领口有细小的镂空花纹。头发洗过了,半干地披在肩上,发尾还带着微微的潮气。脸上什么妆都没化,但脸颊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泛着自然的红晕。
她对着镜子转了个圈,裙摆像花朵一样绽开,又缓缓落下。
然后她看见了床头柜上那本《艺术与心灵》。书摊开着,正翻到扉页那一页,“心声可绘,无需言语”八个字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鱼怜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迹。
心跳又快了一些。
六点五十分,她穿上米白色的平底鞋,拿起一个小帆布包,走出了宿舍。
海畔步道离学校不远,步行只要十五分钟。那是一条沿着海岸线修建的木栈道,一边是深蓝色的海,一边是郁郁葱葱的防护林。傍晚时分,那里总是有很多散步的人——遛狗的老人,慢跑的年轻人,牵着手的情侣。
但今天鱼怜走得很急。
她几乎是小跑着前进,白色裙摆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扬起,像一片奔跑的云。帆布包在身侧晃动,里面装着素描本和铅笔——她习惯了随身带着它们,就像习惯用画笔记录世界。
远远地,她已经能看见海了。
深蓝色的海面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波浪一层层涌向岸边,在礁石上撞碎成白色的泡沫。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步道的入口就在前方。
鱼怜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不是累了,而是……突然的紧张。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又像是要去揭开某个期待已久的谜底。她的手心微微出汗,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深吸一口气,她走上了步道。
木栈道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傍晚的风更大了些,吹得防护林的树叶沙沙作响,也吹得她的裙摆猎猎飘动。远处有几对散步的人影,但都不密集——这个时间,大多数人已经回家吃饭了。
她沿着步道往前走,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没有。
再往前走,还是没有。
心跳开始不规则起来。是记错时间了?还是记错地点了?或者……许静言临时有事不来了?
就在这些念头像气泡一样从心底冒出来时,她看见了。
在步道尽头的一块礁石上。
许静言站在那里,背对着她,面朝着大海。她换了衣服——不再是下午那件条纹衬衫,而是一件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下摆随意地扎进浅蓝色牛仔裤里。海风很大,吹得她的衬衫鼓起来,像一片即将扬起的帆。她的头发也被吹乱了,在风中肆意飞舞。
夕阳正在西沉,天空被染成了渐变的橙红色——从地平线的金红,到头顶的橘黄,再到东边天空的淡紫。云朵被点燃了,像燃烧的棉絮,又像打翻的颜料盘。所有的光都涌向那个站在礁石上的人,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鱼怜停下脚步,就那样看着她。
看着风扬起她的衣角,看着光勾勒她的轮廓,看着她在晚霞中静静伫立的背影。那一刻,时间好像真的静止了。海浪声、风声、远处的人声,一切都褪去了,只剩下那个身影,和那片燃烧的天空。
然后,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许静言转过身来。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就锁定了鱼怜。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们对视着。
许静言笑了。
那笑容在晚霞中格外明亮,像突然绽放的烟花,像冲破云层的阳光。然后她张开双臂——自然而温柔的、像要拥抱整个世界的姿态。
鱼怜看着那个张开的怀抱,看着许静言眼中盛满的晚霞和笑意。
然后她做了自己都没料到的事。
她提起裙摆,朝着礁石跑去。
不是走,不是快走,而是真正的奔跑。白色的裙摆在身后飞扬,头发在风中散开,平底鞋踩在木栈道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她跑过最后一段距离,跑上通往礁石的小径,跑向那个张开双臂等待她的人。
风在耳边呼啸,海浪在脚下轰鸣,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眼睛里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微笑。
最后几步,她几乎是扑过去的。
许静言稳稳地接住了她。
手臂环过她的肩膀,掌心贴在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那个怀抱比想象中的更温暖,更有力,带着海风的咸涩和阳光的温度。鱼怜的脸颊贴在许静言的肩头,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能感觉到她因为笑而微微震动的胸腔。
“跑这么急。”许静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笑意,“我又不会跑掉。”
鱼怜没有说话——她说不出话。她只是紧紧抓住许静言背后的衬衫布料,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胸腔。
许静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然后她稍稍松开怀抱,但没有完全放开,只是让两人之间有了可以对视的距离。
“看。”她轻声说,转头看向海面。
鱼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夕阳已经沉到了海平面之上一点点,像一颗巨大的、燃烧的橙子。光芒在海面上铺开一条金色的道路,从地平线一直延伸到她们脚下。天空的颜色还在变化——从橙红渐变为深紫,云朵的边缘被镶上金边,像被精心装裱的画作。
海浪一层层涌来,每一道浪峰都反射着夕阳的光,像无数碎金在海面上跳跃。远处的渔船变成了黑色的剪影,在金色的海面上缓缓移动。海鸥的叫声从空中传来,它们白色的翅膀也被染成了温暖的橙色。
美得让人屏息。
鱼怜怔怔地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要把这一切都刻进记忆里。她的脸颊还被晚霞映照着,泛着温暖的红晕。风吹起她的头发,发丝拂过许静言的脸颊。
许静言侧头看她,看她在晚霞中专注的侧脸,看她眼中倒映的燃烧的天空,看她微微张开的、仿佛想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的唇。
“值得吗?”她轻声问,“跑这么急来看的晚霞。”
鱼怜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
然后她用力点头,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不是反射的晚霞,而是从内里透出来的、明亮而温暖的光。
她松开抓着许静言衬衫的手,在空中比划:
值得。
顿了顿,又补充:
非常值得。
许静言看着她认真的手势,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喜悦,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柔软而酸涩。
她重新将鱼怜拥进怀里,这次更紧了一些。
“那就好。”她的声音埋在鱼怜的发间,有些模糊,“我也觉得……非常值得。”
夕阳终于沉入了海平面以下,但天空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那道金色的道路渐渐变窄,变成一条细细的光带,然后慢慢消失。天空的颜色从深紫过渡到靛蓝,第一颗星星在东方悄然亮起。
海浪声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清晰,像大地沉稳的呼吸。
鱼怜靠在许静言肩头,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看着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她感觉许静言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什么。
“冷吗?”许静言问。
鱼怜摇摇头。她不冷,许静言的怀抱很暖,海风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凉。
但许静言还是脱下了自己的衬衫外套,披在鱼怜肩上。外套还带着许静言的体温,瞬间驱散了傍晚最后的一丝凉意。
“谢谢。”鱼怜用手语说。
许静言摇摇头,示意不用谢。她们重新并肩坐下,这次靠得更近了些,肩膀轻轻挨在一起。
夜幕完全降临了。步道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深蓝色的夜幕中晕开温暖的光圈。远处城市的灯火也次第亮起,像倒置的星空。
鱼怜从帆布包里拿出素描本和铅笔。
许静言好奇地凑过来:“要画吗?”
鱼怜点头。她翻开新的一页,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但这次她没有画晚霞,没有画大海,也没有画星空。
她画了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
简单的轮廓,模糊的线条,但能看出是一个长发,一个短发。她们靠得很近,肩挨着肩,一起望着前方——那里是一片空白的纸面,代表着刚刚消逝的晚霞,也代表着还未到来的夜晚。
她在画的右下角写下一行小字: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七点。她说:值得。
写完后,她将素描本转向许静言。
许静言看着那幅简单的速写,看着那行小字,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鱼怜。
路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在鱼怜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刚才没来得及画下来的星光。
“可以送给我吗?”许静言轻声问。
鱼怜点头,小心地将那一页撕下来,递给她。
许静言接过画纸,像上次那样仔细地对折,放进衬衫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我会好好保存的。”她说,“比上一张保存得更好。”
鱼怜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柔软,像月光下的海浪,像夜风中的花香。
她们在礁石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海风真的开始变凉,直到步道上的人渐渐稀少。起身离开时,许静言很自然地牵起了鱼怜的手。
不是拉衣角,不是碰指尖,而是真正的、掌心相贴的牵手。
鱼怜的手微微一颤,但没有挣脱。她的手指慢慢展开,与许静言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温度从相贴的皮肤传来,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们就这样牵着手,沿着步道慢慢往回走。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身后交错重叠,像两个永远分不开的伙伴。
走到学校附近时,许静言停下脚步。
“明天见?”她轻声问,手指在鱼怜掌心轻轻挠了挠,像是在用手语之外的另一种方式说再见。
鱼怜点头,比划:明天见。
然后她踮起脚尖,在许静言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很轻很轻,像蝴蝶停留,像花瓣飘落。一触即分。
做完这个动作,她自己都愣住了。脸颊瞬间烧红,耳朵烫得像要烧起来。她几乎是逃跑般转身跑向宿舍,白色裙摆在夜色中像一朵仓皇逃逸的云。
许静言站在原地,手轻轻抚上刚刚被吻过的地方。
那里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和一点点温热的湿意。她看着鱼怜跑远的背影,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的灯光里,唇角一点点、一点点地扬起。
夜空中的星星越来越多,像有人在天幕上撒了一把碎钻。
许静言仰起头,看着那些星星,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海浪,一层层涌上来,温柔而坚定。
口袋里的画纸贴着胸口,传来微微的暖意。她轻轻按了按那个位置,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