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梁千户梁固从诏狱的西侧门走出来,他娘子戚罗娘拎了个小食盒迎了上去,见梁固一脸疲惫,少不得心生疼惜。
“……又熬夜了?先虎头发热你就熬着,来当值了,又熬起来,我看这样下去,别熬死了。”
“你是真不盼我点儿好。”梁固并不生气,他把食盒接过来,拉着娘子往围墙下站了站,“你也知道,我和常千户不同,他跟了缇帅好几年,又是江南那边的勋贵,我是什么?一介退卒,若不好好干,怎么能在近卫里混着,一个月拿十五石米?好在新来的缇帅不似从前那一位,和气多了。”
戚罗娘点了点头,颇为赞同,“既是个好人,外头做什么还传说他杀人如麻,称一声活剐星呢!”
“铁打的官位,流水的官儿,北镇抚司从来就是这样的名声,谁来就继承这个,咱们缇帅倒也不在意。”梁千户悄悄摸了摸自家娘子的手,再看食盒上撒了点汤水,随口问了句,“又走着来的?咱家又不是雇不起小轿子,你下回就乘轿子来,省的泼泼撒撒的不说,腿还累。”
“我又不累,走走也舒服。”戚罗娘就指指巷子尽头的崔家,轻声道,“我路过那家的小门,忽然从里头冲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莽莽撞撞,险些把我手里的食盒打翻,人倒是客气,一连说了好几句对不住,我瞧着那人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便也就揭过罢了。”
梁固哦了一声,想了想先叫自家娘子回去了,“你快些回去吧,虎头要是好了就送他上学去,省的在家里折磨你。”
戚罗娘道了一声哎,这便转身走了,梁固远远地看了会崔家的小门,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便也回了诏狱。
他同娘子感情笃深,诏狱里人人皆知,拎着食盒进去时,左右的卫兵就笑着向他寒暄,“梁千户,今儿嫂夫人又送什么好吃的了?”
“嗨,左不过就是茄子豆腐,也没什么新鲜的。”
梁固笑着应了几声,往签押房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正撞上缇帅走出来,梁固忙拢起手肃穆了脸色,拱手问礼。
“缇帅出去?卑职这就去备轿。”
“不必了。”文官乘轿,武官骑马,沈墀对这个并不算在意,只是骑马快一些,不至于耽误事,“我进宫一趟,司里你照应着。”
梁千户应是,想了想还是把方才从自家娘子那里听来的说了,“……崔家今儿跑出来了个小厮,倒是个熟面孔——是昨夜驾车来的把式,想来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忙的,还撞了卑职娘子一把。”
沈墀闻言嗯了一声,向前走至前厅时,养马的力士把马牵过来,沈墀在原地站了站,又折返了回来。
梁固忙迎上去,“缇帅有什么吩咐。”
“崔府与纺娘案还有关联,派个暗哨扎过去。”
梁固称是,沈墀交代过了翻身上马,呼啸着出了诏狱的大门。
北方的天气同江南迥异,以至于沈墀到如今还不曾完全适应。这几日下雨还好一些,稍稍有些湿润,前一阵子的冬季干冷刺骨,骑马时若不穿戴斗篷风帽,怕是难挡严寒。
霜冻那几日,他险些就乘了轿子。
每日里,五更就上朝的朝廷大员,各个都乘轿子,只他和几个武将还坚持骑马上朝,想来北方的酷寒,男子都尚且如此勉强,女儿家怕是更难抵挡。
他想到了料峭春夜里的一道雪白。
冰冰凉凉的,像白瓷,逆着光看过去,锁骨陷着的影子暗下去又亮起来,像圆润松软的小山头,落了一层松松软软的雪。
走神不过一瞬,他已到东安门下,执枪的卫兵见是北镇抚使沈墀,问过礼又叫人来牵马。
陛下登基时,沈墀任亲军卫指挥使,专负责紫禁城内宿卫,并带刀随从帝王朝会,后来陛下顺利亲政,沈墀才出宫执掌北镇镇抚司。
沈墀虽只在亲军卫两年,却在亲军卫中有很高的威信,所以前朝内廷受过他管辖的卫兵,都对他很是敬重。
沈墀在一炷香之前接到了陛下的驾帖,要他速至慈宁宫,想来是姑母沈太后有十万火急之事,沈墀一向视姑母为亲娘,此时在宫中一路疾走,不过三五息的功夫,边进了慈宁宫。
沈太后刚叫人把外孙女理理抱下去午睡,见自家侄儿来了,招手叫他过来的同时,眼圈就红了。
“我的儿——”
沈墀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佟嬷嬷身上。
佟嬷嬷在沈太后身边服侍了几十年,自是有面子,见沈指挥使看过来了,便也叹了一口气说起来。
“……慈安宫那边又生事非。”
听到慈安宫三个字,沈墀便了然了。
慈安宫里住着的,是齐太后徐盈。
先帝驾崩,留下遗诏传位于皇七子李少珩,彼时沈太后还在太湖行宫里住着,少珩即位之后,颁布圣旨,依着礼法尊先帝原配齐皇后为上圣皇太后,又尊生母沈氏为皇太后,但旨意传达之后,以罗兆符为首,先向陛下发难,称千秋万代,从未有过两宫太后并存的前例,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此事不寻常,必有幕后黑手推动。彼时陛下据理力争,甚至以拒绝登位为由,最终使朝臣屈服,两宫皇太后的格局从此形成。
齐太后出身京师勋贵之家,在前朝有大批拥趸不说,家族脉络盘根错节,如今她在慈安宫里住着,不仅失去了一宫之主的身份,反而处处受沈太后辖制,自然心生不满,时不时就会闹上几闹。
今日又是怎么了?
沈墀耐心地等着姑母开言,沈太后只觉心力交瘁,落下泪来,嗓音里带着哀愁。
“你父亲要在世,断不叫我受这样的气……她娘家哥哥有军功,我兄弟若是还在世,也是能四方征战的大将军。墀儿啊,罢了,在这深宫里住着,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深宫里的是是非非,这两年沈墀也经历了很多,说是内廷之事,其实也与前朝相关。
陛下虽是货真价实的皇室血脉,却到底在江南长大成人,姑母更是一日没有做过嫔妃。
而齐太后却不一样,她本就凭着显赫家世封后掌权,即便先帝驾崩了,她依然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姑母性情温顺,自然极其受煎熬。
“姑母少气。”她不说,沈墀便不问,只宽慰了一句,“算着日子,南方已经开始春耕了,前些日子侄儿接到来信,说太湖行宫墙外的月季长的很好,许多人家来踏青时,都在行宫下赏花,姑母若是想回江南走走看看,侄儿愿意护卫左右。”
久居深宫很容易多思多虑,执着在眼前小事,天地广阔,南北风物不同,多走多看看,也许就能释然。
沈太后的思绪便飞到了江南,她叹了一口气,有些释然了。
“……内阁的那一帮,正折磨你表兄呢,你且等他一时,姑母这里有个事儿,还请你帮着合计。”
沈墀笑着说好,沈太后就叫人给自家侄儿上些乳酪点心,看着他吃了一些,方才说到了今天的正题。
“你也知道,从前在常州府时,你表兄有位心意相通的知己,只是造化弄人,叫她做不成天子妇,你表兄从此便不近女色,像是为她守节似的。现如今天下太平都四五年了,国家不能没有皇后,你姑母我也不能没有儿媳啊?”
沈墀称是,沈太后又说着,“咱们是从江南上来的,那边的士族不能丢,可北方的勋贵也不能不抓,你看看慈安宫那一位,不就是仗着几个戍边的兄弟,和把持着朝政的门阀吗?如今我也改了主意,两边既都送了女儿来,都要安抚,都要拉拢,只有叫你表兄自己斟酌了。”
沈墀并不愿意参与这些联姻之事,闻言只是一笑,沈太后也只是意在倾诉,只是看自家这个侄儿无事一身轻的样子,不免也操心起他来。
“你也老大不小了,不管是北国的佳人,还是南方的娇女,姑母这里给你先把第一道关,只要看中了,今年明年的就完婚,后年呢,老身就抱上孙子了。”
她透露亭湖长公主也在操心他的事,“你表姐呢,倒是物色了好几位,这几日你也别忙那些案子,就踏踏实实地每日一进宫,叫你表姐好好为你引荐引荐。”
沈墀闻言,额心不自觉地就蹙了起来,沈太后哪里察觉不到,只是她身为沈墀的亲姑母,父母不在的情况下,只有她做主了。
沈墀在慈宁宫中进了午饭,到了傍晚的时候,皇帝终于精疲力尽地回来了,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同沈墀叫苦。
“云阶啊,我是叫那几个老小子折腾的不行了,你要不就留我这睡一觉,醒来我俩喝顿酒,横竖我这会儿得去睡了,你自便吧……”
若是换了平日,沈墀也许就在宫中留宿了,只是今日内有姑母催婚,外面呢总觉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事叫他牵挂,这便同姑母告了辞,一路出了宫。
刚出了东安门,月亮就照到了脚下,沈墀接过缰绳正欲上马,就听见一声唤。
“缇帅留步。”
沈墀回身,只见宫门里走出来一个儒雅的文臣,瘦削的长脸,一把清雅的胡子,有几分竹骨梅肌的风韵。
正是内阁首辅大臣罗兆符。
罗兆符晨间入宫,傍晚时分才出来,原本疲惫不堪,却十分难得的撞上了这一位名声在外的镇抚使。他这几年一直想与之结交,却苦于没有机会,不料这一次因为崔家的事有了交际,罗兆符原本做好了沈缇帅不给面子的准备,不成想这位沈缇帅竟亲自上了崔家的门,倒叫罗兆符有几分得意,今夜这声招呼,就无比的自信。
沈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罗兆符并不在意沈墀的冷淡,他拥权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接触过,只当千人千性,各自攻之。
“……你我同在陛下身边办事,却苦于没有坐在一起的机会,相请不如偶遇,缇帅可有空?到鄙府坐一坐?小酌一杯?”
他盛情邀约,沈墀果断拒绝了。
“公事繁忙,下次吧。”
罗兆符早知他不会去,也不以为意,说上话就是关系拉近的第一步。
“沈帅这是要哪里去?若是往诏狱的方向,倒是与老夫同路。”
“不同路。”沈墀翻身上马,勒马仍向东,往自己的居所去了。
罗兆符站在原地,看着沈墀远去的身影,冷哼了一声,上了轿子。
沈墀一路向东,过了圆恩寺,进了棉花巷,在书着沈府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只见朱门高阶甚是气派,他摸了摸袖子没带钥匙,索性也不开门,纵身跃上围墙,跳进去了。
四年前进京,陛下拨了这座宅子给他,另找人修缮了两年,修的那叫一个气派,只是他前两年宿在宫中,这两年又在诏狱里住着,这宅子就从未管过,若是好好找个管家倒也能管的过来,可惜沈墀不把这里当家,就任由着宅子荒败下来。
沈墀只在垂花门外走动了几下,拔了几根野草,又进了二门,几只不避人的野猫在草丛里窜来窜去,一派荒凉景象,简直像进了话本子里妖怪出没的破宅。
他没了兴致,依旧从高墙翻出来,再骑马往诏狱的方向去,路过文士胡同的时候,忽然见胡同尽头飘着浓烟,他果断勒马,往胡同里骑了一段路,就见着几个泼皮打扮的四散着逃开。
而胡同的尽头,已然燃起了火,像是谁家的门烧着了,没一会儿火苗越过门去,里头也冒起了黑烟。
如果没记错的话,胡同尽头,是罗兆符的宅邸。
沈墀骑马至门前,见里头烧了起来,有敲敲打打救火的声音,他心知有异,先往泼皮逃开的一条巷子里追过去,截住了两个泼皮的路。
那两个泼皮万万没料到在暗巷里还能撞上官差,平日里做惯了这种事,也不害怕,掉头就跑,哪知这马上人纵马的功夫了得,不过几个眨眼,又截在了他二人的前头,只把两个泼皮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
“爷爷饶命,咱们也是路过,罗府走水的事同咱们没关系啊!”
简直是不打自招。
就在这时,一群扛着水龙的火丁跑过来,见这里堵住了几个泼皮,忙分开几个人过来,听说是诏狱办案的,四个火丁赶忙押住了两个泼皮,送到诏狱里去了。
若是叫寻常的衙门逮住了,两个泼皮自有对付的一套,平日里都有打点的,好说几句就放过了,可不成想今日落到了诏狱,两个泼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刚打了两棍子就招了。
梁固带着满脑子的疑问进了签押房,疑惑不解地向沈墀禀告。
“……说是崔家的一个小厮,出了一袋子金花生的价,雇他们到罗家后门纵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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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荆地棘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