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谢玄近来颇有些心烦意乱。
他身为当朝宰辅,总领百官,日理万机,本就事务繁杂,需要清静。可这些日子,仿佛走到哪里都不得安宁。一种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骚扰”,正以一种文雅而执着的方式,侵蚀着他宝贵的闲暇与心神。
先是那日在“清韵茶楼”。那是他偶尔卸下官袍,以普通富商身份与几位江南丝缎行首秘密洽谈漕运新策的地方,环境素来清幽雅致,谈话也极为隐秘。正谈到关键处,隔壁雅间竟隐隐传来朗朗诵诗声,声音清越,刻意拔高了调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诗句本身气象磅礴,豪情纵横,确是绝妙好辞。若在诗会文坛上听闻,谢玄或会击节赞叹。但在此刻,在这需要绝对安静的密谈之所,这声音不啻为一种噪音。尤其那诵诗之人,似乎生怕他听不见,反复吟咏着开头几句,那“天上来”、“不复回”的字眼,嗡嗡地往他耳朵里钻。
谢玄微微蹙眉,他身边的护卫首领立刻会意,悄然起身前去探查。片刻后回报,道是几位年轻士子在隔壁聚会,一时兴起,吟诗助兴,已委婉提醒他们低声。
谢玄颔首,未再多言。他只当是巧合,虽觉扫兴,却也并未深究。与行首们的会谈继续,但他心中那根敏锐的弦,却已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
不过两日,大朝会上。禀完军政要务,皇帝陛下心情似乎不错,临散朝前,竟笑着提起一桩风雅之事。
“众爱卿可知,江南首富腾百万之独女,名唤腾欣悦的,近日可是名声大噪啊。” 皇帝捋须笑道,“朕听闻,此女往日不显山不露水,近日却似开了窍一般,偶得佳作,词句清丽旷达,颇有东坡遗风。尤其是那一阕《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此等佳句,便是翰林院中,能写出的怕也不多。腾百万一个商贾,竟养出这般才女,倒是奇事。”
皇帝金口一开,满朝文武自然纷纷附和,赞叹不已。什么“钟灵毓秀”、“巾帼不让须眉”的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谢玄立于百官之首,面色沉静,心中却是一动。茶楼诗句,朝堂佳词……这接二连三的,都与那江南腾家女扯上了关系?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人群中几位与腾家似有往来的官员,只见他们脸上亦是与有荣焉的笑容。
这巧合,似乎有些过于刻意了。
更让他愠怒的是,这股风,竟然吹到了他的宰相府邸!
不过隔了一日,他在书房处理公文间歇,到花园散步透气,便听得假山后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在小声嘀咕。
一个说:“……可不是嘛,那腾小姐当真是仙子般的人物,又富又有才,听说那首‘明月几时有’连皇上都夸好呢!”
另一个接口,声音带着几分憧憬:“是啊,要是咱们相爷也能娶到这样的夫人,那才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放肆!”
一声冷斥自身后响起,如同寒冰炸裂。两个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她们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几乎从不涉足后园偏僻之处的相爷,竟会突然出现在此。
谢玄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两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他并未多言,只对闻声赶来的管家冷冷丢下一句:“府中何时变得如此聒噪,竟敢妄议主上?查清楚,是谁让她们议论这些的。所有参与、传播者,一律严惩,逐出府去!”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怒意。这一次,他是真的动怒了。外间的风雨他管不了许多,但这宰相府,必须是铁板一块,是他的清净之地,绝不容许任何人在他耳边搬弄这些是非!
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肃清行动在相府内部展开。几个平日里嘴碎、收了不明来源好处、刻意散布“腾小姐”才名的下人被揪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打了板子发卖出去。府中风气为之一肃,再无人敢议论半句与外间女子相关的是非。
然而,谢玄心中的烦躁并未因此平息。他坐在书房里,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桌面。江南首富之女,腾欣悦……他与此女素昧平生,毫无瓜葛。她这般处心积虑,不惜重金、动用关系,将她的“才名”无孔不入地送到他耳边,究竟意欲何为?
谢玄能坐到今日之位,心智谋略皆属顶尖。他稍加推演,便已将这“才女”背后的运作看得七七八八。
那首“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气象雄浑,非闺阁女子寻常手笔,倒像是一位历经沧桑、胸怀天下的失意豪士所作。而那阕“明月几时有”,空灵蕴藉,哲理深远,亦非凡俗女子能轻易道出。这腾欣悦,一个商贾之女,年纪轻轻,从何处得来这等惊世之作?是背后有高人捉刀,还是……别有隐情?
更重要的是她的目的。如此高调宣扬才名,甚至将手伸到了他的府邸,绝非仅仅为了一个“才女”虚名。联想到她江南首富独女的身份,其父腾百万富可敌国,却始终难脱“商贾”低位,难以真正跻身顶级权贵圈子。那么,这位腾小姐的目标,很可能就是……他本人。
她想嫁入宰相府。
想通过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甚至……青睐。
想到这里,谢玄唇角不由泛起一丝冰冷的讥诮。他谢玄纵横朝堂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阴谋阳谋没有见过?多少世家大族想将女儿塞入相府,都被他或明或暗地挡了回去。如今,一个商贾之女,竟也想用这等拙劣而聒噪的方式,来撬动他的门楣?
她莫非以为,会吟几句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绝妙诗词,就能让他谢玄另眼相看?就能掩盖其商贾出身,匹配他宰相门庭?简直是异想天开!
尤其这种方式,这种无处不在的、试图强行侵入他生活与耳膜的“刷存在感”行为,更是让他深恶痛绝。他厌恶一切不受控制的、试图影响他判断的人和事。这腾欣悦,尚未见面,已然触犯了他的大忌。
果然,不出谢玄所料,更直接的“偶遇”很快便上演了。
京郊皇家寺院大慈恩寺,乃是清静修行之地。谢玄每月会抽空来此一两次,并非全然信佛,更多是寻求片刻心灵的宁静,与方丈大师手谈一局,或是独自在禅房静坐片刻。这是他极为私人的行程,知晓者寥寥。
然而,这一次,他刚在知客僧引导下走进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准备前往常去的禅房,便听得一阵悠扬的琴声自旁边的竹林深处传来。琴音淙淙,技法娴熟,弹奏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意境倒是高雅。
谢玄脚步未停,仿若未闻。
那琴声却似长了眼睛,见他不停,音调微微一转,竟伴着一把清婉柔美的女声吟唱起来,唱的正是那日朝堂上皇帝都称赞的——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歌声曼妙,词句清越,在这古寺竹林间,倒也颇有几分出尘之意。
护卫立刻上前,低声道:“相爷,是那位腾小姐。”
谢玄面色丝毫未变,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偏移一分,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清场。”
“是!”
护卫领命,立刻带着两人,无声而迅速地步入竹林。琴声与歌声戛然而止,传来几声低低的、带着惊愕与委屈的女子惊呼,以及丫鬟仆妇慌乱的劝阻声。片刻后,竹林深处恢复了寂静。
谢玄径直走入禅房,关上房门,将一切喧嚣与算计隔绝在外。
他坐在蒲团上,并未立刻入定,心中冷意更甚。这腾欣悦,为了“偶遇”他,竟连他这最后的清净之地都打探清楚,并精心设计了这一出。其用心之深,手段之密,可见一斑。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也用错了人。
他不需要一个处处彰显“才情”、工于心计、试图用才名和财富来打动他的女人。他需要的,是真正的清静,是能与他精神共鸣、灵魂契合的伴侣,而非一个将婚姻视为阶梯、将才情当作筹码的投机者。
这次之后,腾欣悦似乎终于意识到,她之前的种种策略,非但没有引起谢玄的好感,反而激起了他强烈的反感。那些刻意的诗词传播、精心安排的偶遇,在谢玄绝对的实力和冷漠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关于“江南才女”腾欣悦的消息,渐渐从谢玄的耳边消失了。茶楼不再有突兀的吟诗声,朝堂上皇帝也未再提起,府中更是无人敢议。仿佛一场闹剧,仓促开场,又狼狈收场。
但谢玄知道,事情未必会就此结束。以腾家的财力和腾欣悦表现出的执着,或许还会有后续的手段。不过,他并不在意。在绝对的实力和清醒的头脑面前,任何算计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表演。
他端起方丈小童奉上的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他只希望,这位腾小姐能知难而退,莫要再来自取其辱。他的世界,不是她凭借几首窃来的诗词和商贾的财富,就能够轻易闯入的。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映出了某个人跟她谈判的样子。他的耳根有些悄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