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薇站在工坊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钱家、孙家的仆人抬着被退回的礼品，灰溜溜地消失在街角。她脸上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
她并非心慈手软，而是深谙世事。这些地方豪绅，盘踞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如同水下的暗礁。她借州府的势，用雷霆手段敲掉他们伸过来的爪子，是立威，是划清界限。但若真要赶尽杀绝，将这些“穿鞋的”逼成“光脚的”，那反弹的力量和无所不用其极的反扑，恐怕会给工坊，给这些刚刚看到希望的妇人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水至清则无鱼。她的目的，从来不是消灭谁，而是建立起一套新的、更公平的秩序，让工坊能够在这片土壤上生存下去，并且茁壮成长。威慑已然达成，那就该适时收手，将精力放回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给别人留一条生路，有时候，也是给自己留一片海阔天空。
【快看！工坊规模又扩大了！】
.【哇，新来了好多女工！】
.【织机多了十几架！编织区也隔出新的空间了！】
没有了暗中的掣肘和刁难，工坊的发展步入了快车道。原料供应变得稳定而优质，再也没有人敢在材料上做手脚。林薇薇设计的几种结合了实用与美观的新式柳编提篮、收纳盒，以及纺织组织造的细密柔软的“清河棉布”，在州府举办的物产交流会上大放异彩，不仅接到了几笔来自邻县和州府商号的稳定订单，甚至还有往来客商慕名前来采购。
工坊的规模一扩再扩，从最初招募的十人，逐渐增加到三十人、五十人……越来越多的清河县及周边村镇的妇人，听说这里工钱公道、不受气，还能学到手艺，纷纷前来报名。林薇薇制定了严格的考核标准，宁缺毋滥，确保进入工坊的都是手脚麻利、愿意学习的。
工坊里，终日响着织机有节奏的“哐当”声，以及竹篾、藤条摩擦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棉线、染料和植物纤维的清新气味。
阿禾已经成了编织组的技术骨干之一。她不仅手艺精湛，速度也快，而且极其负责，林薇薇开始让她帮着检查新人的成品质量。她依旧沉默寡言，但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郁气消散了许多，眼神里有了专注和沉静的光彩。她用第一个月预支的工钱和接下来的积蓄，在离工坊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小的、但干净整洁的屋子，真正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庇护女儿的小窝。小花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偶尔还能看到一点属于孩子的腼腆笑容。
【阿禾越来越好看了！眼神都有光了！】
.【小花也穿上了新衣服！太好了！】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春燕依旧是那个活泼的开心果，她心灵手巧，学新花样快，而且性格开朗，善于和人打交道，林薇薇有意让她开始接触一些物料管理和内部协调的工作，她做得有模有样。
孙二姐凭借一把力气和对材料的熟悉，成了工坊的“物料大总管”，负责原料的验收、分配和管理，井井有条。
张翠花、王秀兰等一批最早进来的女工，也都成了各自小组的顶梁柱。
【看看这些家庭的变化，真让人感动！】
妇女们有了稳定的收入，家庭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这并非刻意争取，而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最直观的体现。
大部分清河县的家庭，终究是普通百姓，是明事理的。当看到自家女儿、妻子每天下工带回来实实在在的铜钱，甚至亮闪闪的银角子；当看到家里餐桌上偶尔能见到荤腥，孩子身上穿上了新棉袄；当看到原本愁眉不展的家人脸上有了笑容……那种由内而外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
春燕家的爹以前总觉得女儿家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对她不怎么上心。现在春燕每月拿回家几百文钱，老爷子喝酒时都忍不住跟老伙计炫耀：“我家那丫头，在工坊里可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林先生都夸她机灵！”
一位原本性格怯懦的年轻媳妇，在工坊里找到了自信，回家后说话做事都有了底气。她婆婆原本有些挑剔，现在见媳妇能挣钱，对家里的贡献不小，态度也缓和了许多，甚至偶尔还会帮着她带孩子，让她能安心上工。
几个女工下工后结伴回家，手里拿着刚发的工钱，商量着一起去扯块布给家里人做件新衣，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期待的笑容。街坊邻居看到，眼神里不再是过去的怜悯或轻视，而是带着几分羡慕和认可。
【这才是真正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经济独立才是硬道理！】
【看到她们的笑容，感觉一切都值了！】
【林先生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些女人，是整个县的风气啊！】
当然，也并非所有家庭都一帆风顺。仍有极少数思想顽固的丈夫或公婆，觉得女人抛头露面有伤风化，但看到左邻右舍因妻子做工而改善的生活，听到工坊背后有县衙和州府的支持，那点反对的声音也大多被现实压了下去，或者只敢在私下嘀咕几句。
林薇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欣慰。她知道，她播下的种子，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她不仅仅是在经营一个工坊，更是在悄然改变着一方土地上女性的命运和观念。
她站在工坊门口，看着夕阳下，女工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离开，她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充满了生机与力量。清河县妇女的笑容一天天多起来，如同驱散阴霾的阳光，温暖而充满希望。
工坊的发展一天强过一天，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林薇薇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更宏大的规划。她要让这“清河女工”的名号，响彻更远的地方，让更多身处困境的女性看到，凭借自己的双手，也能编织出璀璨的人生。
这天，工坊二楼的议事间里，气氛有些凝滞。
林薇薇看着手中一小块样品布料，指尖传来的触感确实非凡——丝滑如水，光泽内敛，在阳光下隐隐有珍珠般的莹润光泽，正是近来在州府贵族圈子里极受追捧的“珍珠绸”。若能引进这种布料，无论是直接售卖，还是作为工坊高端产品的原料，都大有可为。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番邦商人阿卜杜勒，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通译在一旁有些尴尬地传达着对方的意思：“林、林先生……阿卜杜勒先生说，他们国家的习俗……女子不能与陌生男子直接谈生意，尤其是……像您这样……未佩戴头巾的尊贵女性。他们信奉的教义规定，女子需用头巾包裹头脸，只露双眼，唯有婚后的丈夫才能得见容颜……若有女子违反，在他们那里是……是极大的罪过，会……会被处以火刑。”
阿卜杜勒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头上包裹着白色的头巾，眼神锐利而充满戒备，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林薇薇，只是紧皱着眉头，偶尔通过通译强调他们的规矩，语气强硬，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卧槽！火刑？！这都什么年代了！】
【这已经不是习俗问题了，这是迫害！】
【看得我拳头硬了！】
【林先生千万别妥协！】
文书小陈在一旁气得脸都红了，低声道：“先生，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我们……”
林薇薇抬起手，制止了小陈后面的话。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沉静地再次掠过那块珍贵的珍珠绸样品，又看了看态度坚决、仿佛多看她一眼都会玷污其信仰的阿卜杜勒。
她理解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各地风俗迥异。但将这种明显带有对女性压迫和歧视的“习俗”作为谈判的先决条件，强加于她，这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
这不仅关乎她个人的尊严，更关乎她一直以来努力树立的榜样——女子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世，参与社会经济活动。她今天若为了这笔生意戴上头巾，遮掩面容，无异于否定了自己推行的一切，也给了那些暗中觊觎工坊的人一个绝佳的攻击借口。
【让王主簿或者李典史来谈？】
【不行！功劳不能让别人占了！】
【林先生想想办法啊！这布料看着真不错！】
【要不找个男下属当傀儡？林姐幕后指挥？】
林薇薇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她将手中的布料样品轻轻放回桌上，动作优雅从容。
她通过通译，对阿卜杜勒说道：“阿卜杜勒先生，我尊重贵国的风俗习惯。”
阿卜杜勒的脸色稍缓。
但林薇薇接下来的话，却让通译都愣了一下：“但这里是大胤朝，是清河县。在我们这里，女子亦可读书明理，亦可经商立业，凭本事吃饭，靠能力立足。我林薇薇，是朝廷任命，掌管此地妇女工坊的官员，代表的是工坊的声誉和规矩。”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先生坚持认为，与女子面对面商谈有违您的信仰，那么，我很遗憾。工坊的大门，永远向遵守此地规矩、愿意平等交易的合作伙伴敞开。至于这珍珠绸……”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疏离和傲然：“虽好，却并非无可替代。总不能为了它，让我大胤的女子，都裹上头巾，退回内宅吧？”
说完，她对着小陈微微颔首，示意送客。
【霸气！！！】
【说得好！凭什么要我们迁就他们的落后习俗！】
【林姐这波在大气层！】
【就是要硬气！我们不缺你这单生意！】
阿卜杜勒显然没料到林薇薇如此决绝，他看着被放回桌上的布料样品，又看看眼前这个毫无妥协之意、气度从容的女子，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挣扎。这珍珠绸虽好，但在大胤朝，能找到稳定、有实力的合作方也并不容易。
然而，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无法低头。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沉着脸，收起样品，在通译的陪同下，转身离开了。
小陈有些担忧：“先生，这珍珠绸……”
林薇薇看着窗外阿卜杜勒远去的背影，目光深邃：“无妨。世界很大，商人逐利。今日他固守他的规矩，明日或许会有更开明的商人带着同样的货物找来。即便没有……”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工坊里忙碌的景象，语气坚定：“我们也能织出属于我们自己的‘珍珠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