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转了一个大弯,顺着高架桥延伸的方向行驶。邵源坐在老弱病残孕妇专用座上,听着广播女声报站,一遍粤语,一遍普通话,最后是一遍英文。
车子开进桥底,停了。总站到了,前门后门都开了,车上剩的几个人陆续下车,邵源背上琴盒,拉着行李箱站起来,三两步走到后门,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入目是高架桥的胖桥墩子,直径估计有两三米 。胖桥墩子上面围了一条横幅,红底黄字,明晃晃写着:
【工农结合|人文古镇|寮步欢迎您】
才站这么一会儿邵源额头就冒汗了。总站的小窗口里,穿蓝制服的司机吹着空调端着保温杯喝水,透过铁栏杆看得见他手边放的红色收音机,呲呲啦啦地唱着粤剧,聒噪。
邵源找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响了两三声电话才被接通。
对面是一把沙哑的嗓音,粗鲁地说:“喂!”
“黄老板。”邵源说,“我到总站了。”
“哎?”黄老二蹲在地上,嗦面的动作一顿,“你谁?”
邵源沉默了两秒才说:“我邵源。”
他听见不锈钢碗筷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对方说:“哎,邵老板啊。那什么,你到这么快呢?”
“你人呢?”邵源皱眉,问。这天太热了,他实在没什么耐心跟他耗。
“就来,就来。”黄老二应着,“你等会儿啊,我让人接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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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贞打牌打得正起劲儿,电话突然响了。他把剩的一张牌放进裤兜里,掏出手机,一看来电人,是黄老二,没多想,接了。
“小贞哥!”黄老二说,“在排戏吗?”
梁贞说往牌桌上看了一眼:“没排。”
“那你干嘛呢。”黄老二说。
“该你了。”光头洪指了指牌堆,踢了踢梁贞的腿,小声说。
“过。”梁贞看也没看,“打牌呢。”
“在树头?”黄老二问,“帮个忙呗。”
“说说看。”梁贞没再看牌。
“帮我接个人。”黄老二说。
“什么人?”梁贞问。
黄老二说:“一个租我屋子的老板。应该是个学生。”
“就带他去我屋,转两圈,”黄老二坐下,“我马上到。”
“你干嘛呢?”梁贞问。
“买球。”黄老二直说。
“输死你。”梁贞毫不客气地下咒,“等他们打完这局。”
“贞哥,”黄老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你人太好了。”
“请我吃饭。”梁贞说。
“不行。”黄老二说,“没钱。”
梁贞挺无语,“抠搜。”
“你钥匙没丢掉吧。”黄老二说。
“没,”梁贞摸了摸屁兜,老梁走后那两个月,他一直住在黄老二家里,这回算还他个人情,“还在呢。”
“去吧。”黄老二说。
“都说了等会儿。”梁贞说,“你那老板很厉害么?犯得着这么着急。”
“我感觉吧,”黄老二想了想,“他不像个好对付的。”
“该你了。”徐老太出完看着梁贞。
梁贞挂了电话说:“过过过过过。”
“我最后一张了,”光头洪说,“你不是说拿着大王?”
“是大王。”梁贞掏出牌翻开放在牌堆上,众人一看,都笑了。
梁贞丝毫不愠,甩出一张方片三,说:“山大王也是王,就是最小的那个王。”
梁贞走了没两分钟,就从树头走到桥底了。他四处张望,也没见着黄老二说的人。
他找不见人,就站在原地,喊:“邵源!”
车上有个人动了动头,看过来。梁贞没管他,接着喊:“邵源!你在哪儿呢!”
他刚要喊第三声,车上的人开窗了,冲着他喊:“别喊了!”
梁贞这才收了声看过去。
邵源背起琴盒从车里站起来,起得太猛磕着了头,但只是随便揉了两下就拉着行李箱下来了。他走的挺慢,从车尾巴绕到梁贞面前,看得梁贞有点儿呆。
一股大少爷的气质。
跟这里一点也不搭。
长得也很大少爷,细皮嫩肉的。
大少爷邵源说:“走吧,赶紧的。”
讲话也挺大少爷的。
言下之意就是拽。
果真不是个好对付的茬。
梁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服务意识在的,他拿过邵源的行李箱推着走。
邵源没抢,这大热天的能少干一点是一点,省得流汗。
梁贞领着他走过砖板路,又过了个五岔路口,顺着商铺直走,最后拐进一片居民楼里。
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这一带的居民楼都长一个样,统一式的砖片贴墙和生锈防盗网,像垃圾一样到处乱堆,东一座西一座,参差错落。
最里面那栋楼采光极差无比。
他俩一口气爬了六楼,最后站在一幢涂了绿漆但是已经掉了一大半并且掉的那一部分全都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一幢落灰的锈铁门。
“你还行不行?”梁贞回头看他,邵源紧跟在他后面,气都没喘,“可以啊有两下子。”梁贞说。
“嗯。”邵源心情不太好就没多说话。
梁贞也就没自讨没趣。
他从容地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履行自个儿的职责。
拧了两下才打开。里面还有一扇木门,他换了根钥匙,这回一下就开了,“你先进去。”梁贞说。
邵源进了屋,梁贞跟在后面开了灯,室内才光亮些。环顾四周,邵源看见了很多不该看见的东西。
比如说大咧咧躺在椅子上的袜子和内裤。
比如说歪七扭八倒在桌子上的空酒瓶。
再比如说从客厅里爬进厨房的一只长须蟑螂。
“我……”邵源叹为观止,“靠。”
邵源平时不说脏话。
脏话之于他就像是绝招。
不到迫不得已。
不说。
梁贞侧头看他。
伴着钥匙哐当哐当的碰撞声,收音机的声音由远及近,咔擦一声门开了,黄老二进来了,收音机的声音就更清晰了。机子里在唱一段散板,梁贞仔细一听,是《梦断香销四十年》。
“邵老板,”黄老二脱了鞋,“来了呀。坐。”
邵源站在原地,没动。
黄老二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他摸索了半天,关了收音机,房子里才安静下来。他有些羞赧地挠挠头:“哎你瞧我这屋子乱得……我收拾收拾啊,收拾收拾。”
梁贞见没自己的事儿,就走到阳台去了。
主要是不能直接扭头走。
送佛送到西嘛。
“小贞哥带你进来的吧。”黄老二不习惯安静的空气,没话找话,“这边路很复杂。不好走。”
邵源现在的心情比路还复杂。
两个月前,决心报考广东戏曲大学之后,他便打算在这儿租个房子。于是他在某平台发了个寻屋帖子,没多久就收到了好几条回复。其中最合心意的就要数黄老二的了。
黄老二给他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客厅,一个词就是亮堂。
第二张是卧室,卧室面积虽然小些,但床板衣柜都是新的。虽然黄老二提出合住,但价格摆在那儿,条件也不错。对比过后邵源付了定金,预定了这间房。
谁知现实中这间屋子破成这样。
墙体脱了皮,沙发里的海绵都爆开来了。
不知道那张图片是哪里搞来的。
诈骗啊!
纯纯诈骗!
他不是没在条件差的地方待过,但以前他自己一个人租房,一个人住,虽然屋子老旧了些,他靠着自己多年养成的卫生习惯,保持屋子的干净整洁完全不在话下,体验感还是很不错的。
现在不一样,他不想和一个邋邋遢遢的人在同一片天空下面待四年。
邵源正酝酿着怎么开口。
“老板。”黄老二的声音十分令人烦躁,“让让,我收拾一下袜子。我怕臭到你。”
“晚了。”邵源说。
“啊?”黄老二拎着两只发黄的袜子看向他。
对视一眼他的烦躁直达顶峰,转身走进了阳台。
黄老二哼着小曲儿收拾。
梁贞看见他来,只是看了一眼,没说话。
邵源蹲在地上。
梁贞低头,问:“不满意?”
“不满意。”邵源直说了,“像个垃圾场。”
梁贞没忍住笑出来了:“不满意退了呗。”
“你跟他关系怎样?”邵源问他。
“一般。”梁贞说,“他人其实还行,就是好吃懒做喜欢抽烟喝酒经常夜不归宿还赌博……”
邵源笑了。
估计是气的。
梁贞识相地没再说话。
邵源蹲在地上看着黄老二收东西,衣服收起来了是瓶罐,瓶罐收起来了,就是一些废纸、塑料袋。这房子给邵源的感觉真的就是一个垃圾场,什么都有。
不能住在这儿。
要逃。
邵源头大。
黄老二蹲在地上捡起一把瓜子壳。
还有这玩意儿?邵源眼珠子蹦出来了。
黄老二站起来找垃圾桶的时候身形晃了晃。
邵源看见自己的行李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他手边来了,心里有不详的预感。他站起来。
果然黄老二碰到了邵源的行李箱。
箱子滑了滑,带着箱子上面的琴盒也动了动。
邵源晚了一步,没接住琴。
他是冲进去的。黄老二摸摸头,他是实打实地愧疚,伸手要帮他捡起来,“不好意思啊。”
“没事。”邵源说,“你别动。”
黄老二动作就停下来了。
他也不是很想碰这种砸一下都得呵半天的金贵玩意儿。
但还是得道歉:“不好意思啊,老板。”
寮步的人都说他不要脸。
他不要脸的体现之一就是给人道歉对方不说没关系原谅你就一直道歉。
邵源没当众开盒子检查,他把琴背身后,说:“真没事。黄老板,你也别收拾了,这房子我不租了。”
“不租?”黄老二愣住,问,“不租是几个意思。要是因为那玩意儿,”他指了指琴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跟我的琴没关系。意思就是你退我定金,我不住你的房子。”邵源说,“你是怎么虚假宣传把人骗到这儿来的你自己心知肚明,总之这个地方我待不下去。”
梁贞从阳台走进来坐在沙发上。
往琴盒上多看了两眼。
邵源平生最厌恶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眼瞪过去给梁贞瞪懵了。
梁贞笑着指了指自己。
“哎?”黄老二拍干净手上的灰,说,“老板,万事好商量嘛。你说说,你是哪里不满意,我给你整到满意!”
邵源刚收回眼神还没来得及说话,黄老二就说:“价格吗?我卖太贵了是不是……这样吧,”
“降点儿,降点儿,”黄老二上前一步,伸出手掌,“我给你减五百怎么样?这个价,很实惠了吧!”
“不是价……”邵源皱眉说。
黄老二打断道:“老板,信我的,这个价格在这一带,除了我黄老二,你肯定遇不上第二家!我这是亏本……”
“老二呀。”梁贞说。
黄老二看过去,“老黄。”
“老黄呀。”梁贞说,“人让你退钱。你就给他退了呗。”
“干你什么事?”黄老二皱眉,“一边玩去。”
“听得懂吗?”梁贞没让他赶走,反而接着靠近,说。
“知道什么是退钱吗?”梁贞微微低头,看了邵源一眼,然后笑着看向黄老二。
黄老二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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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寮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