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哇街?我记得你老叔说,他们当年就在松哇街附近的码头混。这么多年了,这地方现在还在吗?”韩镇杉站在海浪里,前脚掌陷进湿沙滩,白晶晶的阳光模糊了视线。
黎斯跪坐在细沙上,刨开一片金灿灿,海水腥咸,余浪细幼漫过脚背:“在不在有什么关系?余伯现在病情不大稳定,咱模仿黄伯寄给我阿公的信,哄好老爷子就行了。阿灵也说,反正他老人家也不知哪年哪月了。”
“唉,余伯唷。你还记得他以前什么样嘛?向海恩那么任性的娃,在他面前乖得像兔子。前两天我看到安姨带他出去,那些皮孩子都在他面前耍宝念顺口溜。”
黎斯迎着海风和太阳,眼睛被吹得晒得发酸,不由得眯了眯。
韩镇杉捡起一块石头,闭一只眼,瞄了角度,朝波光之上振去一片水漂,回头打量挖沙的青年:“哎,黎哥,你怎么就那么难晒黑。以后街里遇到邻居,你可别站我旁边。”
“也不知道是谁天天抓我来青螺湾日光浴。”黎斯头也不抬地回击。
“也不知道是谁说要给海恩一个惊喜,回家了还不能说,天天来海边跟一群臭小鬼抢蚶壳螺——嗷!”韩镇杉话音刚落,远处的“臭小鬼”扛着水枪滋中他的脑门,一时暴跳如雷,从沙滩上蹦起来骂骂咧咧,“这些小鬼,天天就提个水枪说像余伯一样打敌人。”
沙滩上金光跳跃,黎斯躲着大礁石的阴影纳会儿凉,再走进午后的阳光里,发丝上的汗珠闪着亮。抬眼远望,长长的海岸线白浪涌沙,一望无际。
低头捡起几片贝——棕红的条状的斑纹,像兽爪留下的长长的痕迹;纯白的无规则的花样,仿如雪花泡沫。
只可惜原来送给向海恩的手链上,那颗珍珠可遇不可求。
他挑了些五颜六色收进囊中,眉梢眼角扬着笑,回头望向韩镇杉,多了点不服的挑衅:“你要是担心长得黑阿淳不喜欢,那等你白了再来求我帮你追人吧。”
韩镇杉愣了下,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坐到礁石阴影下,海风把头发吹得扯向一边。
他不懂黎斯怎么那副入迷的样子。那么高大一个小伙,赤脚走在海水里,挑挑拣拣,貌似还和十年前那个小孩没两样。手心里捧的不是螺贝,是昂贵珍稀的金珠银宝一样。
黎斯和韩镇杉对视片刻,知道彼此都想起小时候那点事。
五岁的向海恩曾捧一手蚶壳螺,给黎斯献宝,说着“我发财啦,黎斯,我发财啦”。七八岁的许淳撵着不存在胡须,装作抢夺财宝的大盗朝向海恩扑去,还要差遣韩镇杉作兵作马。向海恩开心地尖叫奔跑。
想着便不由自主笑出来。
韩镇杉笑说:“哎,你这么准备,恩弟什么时候回塘泽?”
黎斯掂了掂两颗贝的重量:“他说下个月。”
“下个月?”韩镇杉狐疑,“大一咋可能下个月才放假?”
“可能江洲那边有什么事吧。也或者我说了下个月才回,他就跟着。反正他们一家回老家不定时,每年就赶中元节前回来。”
“恩弟没回来,那你知不知道阿灵和……”和阿淳。
他尾声太低弱,海风又呼呼蒙耳,黎斯没听见,兜起一个布包,晃了晃,包里咣啷啷地响:“收得差不多了,晚饭还是决定去你家吃。”
“啊?你不找你爸学打磨啦?”
“好久没见师父了。我这次研学的结业论文想给他瞧瞧。”黎斯眨眨眼,“对了,还要给他介绍个东西。”
韩镇杉笑眯了眼:“那你得等,我爸他老人家说,见高徒,得收拾一下。”
夕阳氤氲余晖,柑橘树的枝叶扬起长长的影子,与窗棂交织。
黎斯和韩镇杉一起推开远门,昔日的韩班主正从屋里走出来,夏日黄昏里衣衫轻薄,身骨长立。见黎斯来,如见另一个儿子般惊喜。
韩予这几年华发渐生,每回韩镇杉回来,他都要养子带他去县里的发廊染发。后来嫌花钱,便买了染发剂在家里自己动手。白丝不多,可几根几根混在黑丝里,满头花白相,反倒显老了。
染完,漆黑油亮,又是吹胡子瞪眼的神气师父。
“学业有成啊黎斯。”韩予翻阅他戏文相关的论文,自认青出于蓝胜于蓝,已无法过多评论。
韩家的屋院破旧不少,天气炎热干燥,墙角、木折门晒脱了漆,黑木椅、茶几落了木屑,那把雪白崭新的立式风扇便显得格格不入。
韩予不如蔡伯一些人年纪大,却也极其念旧。之前的老电扇用了十几年不乐意换。直到韩镇杉送了他这把新电扇。
老人家没见过,得意洋洋说这是遥控的,端着一个精致的小遥控器,远远一摁就能调风档、让风扇摇头。
他戴上花镜,捧起黎斯带来的纸堆。黎斯的论文很长,粗略阅览,也要读上十来分钟。
“你这第三部分,”他通读完毕,返回到某一页纸,“写了国内戏曲创新可以借鉴西方歌剧,还谈到剧目新编,还有新式媒体。哎,这个媒体具体指什么?”
“有很多,今天就想给您看一个。”
黎斯拿出手机打开视频直播应用,意外看到自己喜欢的主播正开着直播。
这个主播可谓奇葩,直播表演铁枝木偶戏,从不露脸。开播时是天空绿叶,不知使了什么机关术让镜头立起来,便正对着木偶戏台。帘幕之后两双盘腿,台前一生一旦两只木偶——不知哪来的戏服,全是民国的装扮。
下播了远远将摄像拨倒,镜头里又是天空绿叶。
据说是主播自己写的戏词,一股文言味儿掺着白话,唱的又是塘泽木偶戏的腔调,上演一出探案奇遇、惩奸除恶的戏码。直播间的观众从黎斯初看到时的一百人,到此时的几千上下。
“这是唱哪一出?我怎无印象?”韩予眉头轻皱,扯扯胡须,“演得疯疯癫癫的,脸谱也怪异,怎那么多人看呢。”
“新编故事呀师父,唱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民国故事。这两个编剧可能是学生,总是在寒暑假才直播,平时会陆续放些视频。噢,他们也唱您教过我们的经典戏曲。”
那幕帘之后的两人撑起一台戏。看褐白间色的大码运动鞋,裤脚上的松紧带乱绑了个奇特的结,应是两个男生。那小生的唱功无可挑剔,一股子浓厚的经过专业训练的味道。
而那花旦的声腔仿若百灵,围着小生啾啾述说,灵动如盛露的桃花。同是男旦,和向海恩有得一比,似乎……比那时的向海恩唱的,更引人入胜。
黎斯那么想着。
韩予目不转睛看着。
唱过一段新编戏曲,接下来便插演老戏本,唱《四郎探母》选段。韩予慢慢地将手机接过来,就那么抱着看了许久。眼中微光隐约,胡子时不时一动,像要说些什么。
一折戏到末尾,他只是叹息:“没想到还有新戏,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看戏。”
唱一段落,黎斯随手给刷了个礼物。那幕后的小生演员从幕帘后钻出一颗脑袋,舞着木偶的右手感谢礼物。
“小生”生得标致,轮廓舒缓,个别角度长得些许像向海恩的某个同学,黎斯记得是姓池。时间久远,记忆已模糊了,可黎斯确信不是那人,直播里的少年相貌更加大气。
两个年轻人陪韩予吃了顿热闹饭。孩子大了,可以陪老人家添点小酒。韩予于是把十年的老酒拿了出来。自家人一张桌,便一点不吝啬方言。
“回来这几天,可有去拜访哪家?”韩予问。
黎斯给老师父添酒:“访过余家。余伯现在身体没有好转的迹象,有时发起病来自理困难,余姨也是辛苦。”
“这还是老伴作陪的。你芝姨才辛苦,近几个月已经离不开人照顾了,尚可交流,已经不大能干活了。”
平时跟着向海恩叫惯了阿嫲,一时反应不过来“芝姨”是谁,愣了会儿才说:“是么?什么时候成这样的?”
“怎么?你返来后,还未曾去她家看看么?”
“未曾。”
“她身边不离人,有时是保姆有时是邻里。可再怎么着,也不如你们这些孩子让她开心。”
不离人。那向海恩家必然不止姥姥在家了。
原来田迎和黎征白日不在家中,除了打鱼看店,还要到向海恩家祖宅去照看老人。父母俩也是,如同以前黎家兴病危,这些事情从不和黎斯透露一星半点。
人与人间,见一面便是少一面的道理,黎斯深知。
“我们明天就去海恩家看看。”黎斯说。
韩镇杉点头附和,顺手给养父夹了一筷子菜。
韩家送走黎斯,月已挂上檐角,青瓦洒上银辉。
莲叶池的水依旧清澈,可见韩予每日都在打理院子,忙碌而自在地过着退休生活。一把喷壶对着花花草草喷喷水雾。
“返家了也无说句话。”他注视着花草,对养子说着,“以前叽里呱啦的,我说一句道理你顶十句歪理,吵死个人,现在惜字如金了?”
韩镇杉坐在四折门前一级石阶,歪头倚靠梁柱,目光对着天上的半月。听见养父在叫,像只松鼠一样弹起来:“啊?咋啦?您叫我?”
韩予直起身,手背在身后,面露厉色:“不叫你叫鬼啊?我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您是唱戏的,我也进了剧团,当然跟戏干到底了。”他顿停片刻,见韩予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又往下补充,“……也没想过做出什么成绩、什么事业,不辜负您期望,给您养老,也算对得起我的良心。”
“还有呢?”韩予盯住他的眼睛,“你的终身大事呢?”
说到这份上韩镇杉也装不得傻了。
“我的终身大事……”
从被韩予收养以来,他把“知恩图报”钉在心上,谁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他便属于谁。自然不能像亲生一样任性妄为,这是原则。
被黎斯点醒过,他想明白自己的“终身”只能在这方天地。心里那人是自由的鸟儿,如今做着茶叶生意满世界乱飞,他也不能拴住人家。
“倒也不仅仅是这事。阿杉啊……”韩予轻叹出气来,踱步到石桌凳旁,坐了下来,“我养你这么大,很多话不曾同你说明。我不知你心里有没有把我当作父亲,但我把你当唯一的儿子,而不是伺候我的仆从。”
话略显重了,韩镇杉一下慌乱:“我我我也没有这么想,我当然把您当爸,我只有您一个亲人。没有您,我不是饿死就是被流浪汉打死了。”
“好了,不说这些死不死的。你把我当爸,我这个做爸的就有教育的责任。我养你,确实想要让你继承我的衣钵,让地方戏不至于断流。可你也是我儿子,不是传承的工具。如果你只为我而活,为我教你的东西而活,那也不是我要做的‘传承’。”
韩镇杉听得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这个养父,总是能看穿他们这些年轻的晚辈。
前不久酬神之日,南县有场演出,韩镇杉是主力演员。黎斯回国赶上,观摩了全场,而后在后台找到他,说他的戏已演得炉火纯青,无愧于师父的家传和学校的训练,可他的戏从大学起——亦或是从和许淳分开起——便好似丢了灵魂,一成不变,重复着韩予教的经典诀窍。身为专业演员,该寻求些突破了。
韩予也是在暗示这个吧。
他倏然想起黎斯喜爱的那两位主播,听唱腔,看戏台装扮和背景建筑,应也是这南县里的老乡。
他当即拿出手机,登上直播网站主播的私聊界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