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天还没黑，距离入梦才过去半小时，但附近却是大变了一番模样。
海岸边站着坐着躺了不少人。大人们衣着轻薄，多在游泳、摄影、冲浪、喝果汁赏夕阳，小朋友堆沙子的有、捡海螺贝壳的有，写生扔漂流瓶的也有，四处洋溢着数不清的欢声笑语。
这才是真实的塔塔尔海，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他刚刚一走到附近就被未知力量催眠陷进幻象里。梦里客难知身外声，所以不停往水里走系统也一直没提醒他，直到他自己发现那是个梦。
司伯鹤拍拍身上依旧干燥的衣袍，双腿一曲一直靠坐在大椰树下回忆那首莫名其妙的歌。
这会儿他思维清晰了才慢慢品出来，歌的语言并不来自人类，而是发源于深海。此刻他只不过是在心中想想而已，眼前一切便如揉皱的报纸般慢慢开始扭曲，那道旋律在试图对他进行精神控制，将他引到海里。
【叮铃铃——】
司伯鹤揉揉太阳穴，听080对他恨铁不成钢：【我才看剧一分钟，你又被那股异能量勾走？你！哎你到底怎样才会对他有点防备心啊？】
这个那个，怎么说呢……
司伯鹤缩回自己那条抻直了的长腿，下巴抵到膝盖上的手臂，他两边脸颊微微泛红，小声又小声答：“很难的。”
难到几乎不可能实现。
先不谈在此之前他根本不了解人鱼的歌有魔力这种事，就算现在懂了、很清楚了，其实也没太大用。
“系统你知道，我没办法对他有防备心。”
他就是相信那个人不会伤害他，哪怕这一时一分一秒他已经不记得自己。
那个人，总归就是不一样的。
080安静半晌，突然嗤笑：【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要是书生，他就是那只惑你心智、毁你仕途、吸你阳气精血至死也不罢休的狐狸精。】
它这么一说，司伯鹤半张脸都红透了。树下的他捧着自己有些发热的面颊，脑海中的小人却对长着翅膀的光球摆动两只手，过了会儿小人同样蹲坐下来，安慰道：“好啦好啦，系统你别生气好不好，你私底下明明也嗑我跟他……咳！他没有迷惑我，是我心甘情愿，我很喜欢他、离不开他。至于你的比喻……现在的我空有灵魂，没有仕途没有阳气也没有精血。”
【他有病恋爱脑，你也学他当恋爱脑？】
“你向我说过，书生喜欢狐狸精可是自古流传的经典，狐狸多可爱，大家当然都喜欢好看的。只是我们不要在西方魔法世界聊东方志怪精魅好吧？画风有点……”顿了顿，他语气变得迟疑，“我，不能，恋爱脑，吗？”
【当然不能！】
“……为什么不能啊？他爱我，我爱他；他只爱我，我只爱他；他对我好，我对他好。从前他不记得我，我也不记得他，即使不记得，我也总会喜欢他，他总要喜欢我。我与他二者灵魂虽不同身但也同命，共死共生，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我还是？”不能。
为什么他不能对他恋爱脑？
【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为什么。】
“……”
是这样吗？
不能吗？没有为什么吗……？
不。
不是的。
系统说的不对。
一定有一个真正的“为什么”。
以前绝大多数时候的好多话他都愿意跟系统糊弄过去，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它教的一些理念，他都选择以尊重为主，含糊同意为辅。
可是对于这件事，对于这个在他看来极为重要、格外严肃的问题，对于那个早已占据他一整颗心再也剥离不掉的人，司伯鹤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笑着随随便便回答系统一句“好吧”或“嗯嗯”。
故作轻松也不行。
他确信系统是真为他好，可一切不能以“对那个人不公”作为前提。
这一定是不对的，他无法信任这样的发展，也无法接受这样被不知道什么存在牵动以至残酷歪曲了的命运。
倘若他们都只是严苛规则下诞生的一具具提线木偶，那他……
停之停之，还是拐回剧情线先。
根据常理来推测，湮戎现在还活着，那么身体和灵魂就还在同一个地方，他刚刚不应该突如其来被湮戎的梦境体催眠意识，除非有一个避无可避的媒介——
鳞片。
那块逆鳞出自湮戎的心，凝结了他对海洋生灵未来存亡全部的期待，即便现在已经和他这具身体融合，它原本的主人仍然拥有对它的基本感应权和控制权。
海洋是人鱼族的领地，所以只要鳞片还在他身上，等到靠近大海而又精神疲劳的时候，湮戎就可能把他唤去那个完完全全属于人鱼的梦里。
“哥哥。”
喊他的是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小女孩，她歪着头，正用手捧了一把彩色石子仔细吹沙子和灰。石子因色彩而绚丽，但也亮不过女孩的双眼。
司伯鹤还坐在地上，没她高。他仰脸看她，微微一笑没说话。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可爱的，不管陌不陌生，也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动植物石头，他都蠢蠢欲动，手一痒再痒特想摸上去乱揉。但在这么做之前，他先被脑子里幻想的小朋友哇哇大哭画面吓得悻悻收手。
小姑娘见他笑，立马心花怒放愣了神，脸蛋浮现绯红，虽然害羞，但还是变得活跃起来。她乖乖凑近两步，一本正经指指十几米外的沙滩，说：“哥哥你看。”
司伯鹤顺着她的话偏头。
那有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偷偷躲在暗处探头探脑，都在看树下的他们。
“哥哥，老师让我们排练短话剧，我和其他小朋友都想扮演成为富翁的盗贼。哥哥你真好看，来帮我们扮演巫妖大人可以吗？”小女孩说完，举过来双手，她眨巴着一双大眼，展示自己精挑细选好长时间的玩具，“作为回报，我把它们全部送给哥哥。”
在小朋友眼里，喜欢的玩具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司伯鹤虽然想回去睡觉，但真心看小萝卜头们可爱，张嘴就想同意，然而他因为还没习惯，这下又未经思考，所以下意识忘了自己身体的特性。
只见青年端坐于地稍稍抬眉，冷笑着口出恶言：“一堆垃圾，没人稀罕。”
“……”
“……”
啊啊啊啊啊——！
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小女孩双手颤抖，小心翼翼挪了回去，她委屈巴巴低头，好像一只意图蒙住自己眼睛的兔子，她说：“没有垃圾的，哥哥，它们很干净。垃圾站不在这里。”
是是是，它们当然同宝石一样纯粹无暇，你千万不要哭啊！
司伯鹤不知不觉中用耳朵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心里七上八下想要解释一句，让她快些离开不要靠近自己，然而……那对羽耳还是耷了回去，他盯着女孩的头骨勾唇怪笑，说：“你很漂亮，像我的海鸥。再不滚，我会把你抓走，一根一根折断你的手指头。”
“？”
小女孩呆呆睁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这种欺负纯真小孩子的话会从一个看着温柔明媚如同天使的大哥哥嘴里说出来。
司伯鹤已经在郑重思考“把嘴缝起来会不会又丑又疼”的可能性了。
下一秒——
小姑娘低头抹抹脸又迅速抬头，眼睛一点也不红，根本没哭过！她直接把那些彩石塞进他怀里，往伙伴们的方向迈腿大步跑去。双马尾辫子在空中肆意飞扬，她边跑边扬手，嘴里喊着什么“你们快来看，我早说了哥哥真的很像我想象中的巫妖大人”。
“？！”
我的天啊小妹妹你正常一点！
这不是像啊，这分明就是！
司伯鹤一脸惊悚，他使劲摸胸口也安抚不下那里的一顿心慌肉跳，于是赶紧站了起来。
在这等小姑娘把其他人叫过来围观是不可能的，未免太恐怖太绝望。刚才那两句话已经快要吸尽他全身力气，他用风刃裁下两片椰子叶交叉着把石头包进去，连同七八个大椰子一起送回小朋友们身边，然后立刻往森林里跑。
不，光是跑也不行。
他最后回头看沙滩一眼，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
回到森林，天转瞬成了暗淡无光的黑色幕布。
走之前，司伯鹤给那群猎人脑海中分别种了一个迷宫。迷宫经过他悉心设计，进去的人只要有一点点能出头的冒险精神，就一定走不出来，也就会在半小时内被迷宫遣送到森林外面。如果是没有冒险精神的人，时间一到将留在森林原地。
本以为那五个人应该都安全离开了，没想到并不是。
乍然看见蹲在地上埋头默默哭泣的棕发男人时，司伯鹤是有点迷茫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世界上会有一种人：这种人没有哪怕一丝一毫能被他人看见然后进行或浅或深解读的冒险精神。
依照事实来讲，敢于踏进这片森林的人不会没有这种东西。
于是一阵金光氤氲过后，男人头顶空中出现一幅画卷：当高耸的迷宫围墙笼罩住他时，他第一时间选择了坐到地上瑟缩发抖、腿软流泪。
没有尖叫、没有哭号、没有崩溃、没有拍墙，可他依然恐惧。
于是其他各自奔走寻找路线的同伴全被送出去了，只有他成功留在森林里。
厚纸板似的树干旁，白色蜡烛悄悄燃得只余灰烬，从中爬出两只木乃伊童男童女。司伯鹤望着棕发男人……木乃伊眼洞猩红，泪水雾蓝。
“滴、答、滴、答”。
森林的主人始终静默，没有出声。
他在思考——这位名叫希林的先生，难道心中真的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这愿望强到足以掩盖一切思维风暴，令其他所有想法都遭到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