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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霂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药物带来的沉睡下,潜意识依旧不安地浮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岛,宴清会耐心地教他辨认星辰,会在他调皮捣蛋后无奈地替他收拾烂摊子,会纵容他所有的任性妄为,那双总是清冷的眼里,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是被喉咙的干渴和体内一阵阵发冷的虚汗弄醒的。
睁开眼,室内只留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驱散了部分黑暗,却更显得空旷寂静。他几乎是立刻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宴清依旧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背影,仿佛这大半夜,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未曾动过。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与微微的委屈同时涌上姜霂心头。
安心的是,他确实还在。
委屈的是,他竟真的就这样,背对着自己,处理了一夜那冰冷的工作。
被高烧削弱了的意志力,也让那些被宴清多年纵容出来的、深植于骨子里的娇气和占有欲,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头。他确认了,宴清是在乎他的,至少,在乎他的生死。这份认知像是一剂强心针,也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那扇名为“有恃无恐”的门。
他轻轻哼唧了一声,声音不大,带着病人特有的软糯和刻意放大的虚弱。
果然,那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了一瞬。
姜霂心中微动,继续发出细碎的、不舒服的声响,甚至故意将被子踢开了一些,让冷空气钻进温暖的被窝。
几秒后,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宴清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先是伸手探了探姜霂的额头,掌心微凉,触感却让姜霂贪恋地想要蹭上去,但他忍住了。
“还在烧。”宴清收回手,语气平淡,转身去倒温水。
看着宴清为自己忙碌的背影,姜霂心底那点被冷漠对待的不满又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他接过水杯,小口喝着,湿润了干渴的喉咙后,抬起眼,眼神带着点控诉,直勾勾地看着宴清,声音沙哑地开口:“头疼,嗓子疼,浑身没力气。”
他细数着自己的“病痛”,试图引起更多的关注。
然而,宴清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正常反应,烧退了就好。”
姜霂抿了抿唇,不甘心:“我饿了。”
宴清没说什么,走到控制台前按下了内线通讯,言简意赅地吩咐送餐。
送餐的人来得很快,宴清电话放下没两分钟,餐车就被无声地推到了床边。这一次除了清淡的粥,还有不少营养粥点和配菜。
“我不要在床上吃,”姜霂看着餐车,又看了看宴清,提出要求,“宴清,你帮我推到桌子那边去。”他指名道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宴清没动,看了身侧的工作人员一眼。那人立刻会意,恭敬地上前准备搀扶姜霂。
“我可以自己走,谢谢。”姜霂瓮声瓮气地拒绝了那人的搀扶,语气有些硬。他趿拉着拖鞋,慢吞吞地、故意显得很虚弱地挪到客厅的沙发边坐下。
他慢条斯理地、没什么胃口地吃着桌上营养丰富的餐食,眼睛却一直盯着回到办公桌前的人,试图用目光“谴责”他的冷漠。
宴清的身影依旧从容不迫。身后那道灼热的、带着怨念的视线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姜霂那细微的咀嚼声、偶尔因为吞咽困难而发出的轻咳,都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这小祖宗是故意的。从小到大,姜霂最擅长的就是用自己的“不舒服”来拿捏他,而他几乎每次都会妥协。
但现在不行。
他必须让他习惯,习惯这种距离,习惯他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事事以他为先、纵容他所有任性的现实。
姜霂见宴清依旧无动于衷,心里更气了。他放下勺子,餐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吃不下了。”他闷闷地说。
宴清终于抬起眼皮,看着他餐盘里几乎没动多少的食物,面无表情:“你需要补充体力。”
“没胃口。”姜霂别开脸,看向窗外,赌气似的,“看到某些人冷着一张脸,什么胃口都没了。”
这话里的指向性再明显不过。
宴清沉默了几秒,走了过来。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哄他,而是拿起餐盘,用勺子舀起一点,递到他嘴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带着不容置疑:“吃完。”
又是这种命令式的语气!
姜霂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猛地转回头,瞪着宴清:“宴清!你什么意思?我现在是你的犯人吗?还是你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喂点东西吃都要用这种口气?”
他因为激动,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急促起来。
宴清看着他这副样子,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但很快被压下。他放下勺子,将餐盘放回茶几上。
“随你。”他吐出两个字,转身似乎又要回到办公桌。
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姜霂累积了一整晚的委屈和不安彻底爆发。他豁然起身,因为动作太猛,一阵眩晕袭来,他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沙发靠背。
宴清的脚步立刻停住,几乎是瞬间就转回身,手臂抬起,似乎想扶他,但在姜霂站稳后,又迅速收了回去,只是眼神锐利地盯着他,带着警告:“回去躺好。”
看着他这副想关心又强行克制的样子,姜霂不管不顾地冲口而出:“宴清!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有什么事不能摊开来说?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担心了你多久?你现在这样阴阳怪气的算什么?!”
他眼眶泛红,声音因为激动和生病而颤抖,带着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伤心和愤怒。在他单纯的认知里,朋友之间,天大的事情也该有商有量,而不是像宴清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对他冷暴力。
“......”
姜霂的话精准地刺中了宴清心中最隐秘、最矛盾的角落。他看着姜霂那双清澈的、盛满了不解和委屈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冰冷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该如何向他解释,那些超越了“朋友”界限的、晦暗不清的情感?如何解释那些围绕着他基因的秘密和无处不在的危险?
他不能。
最终,宴清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姜霂无法理解的沉重。
“姜霂,”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低哑,“别闹了。”
他顿了顿,看着姜霂执拗的眼神,终究还是软化了一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妥协:“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说完,他不再给姜霂追问的机会,转身快步走进了盥洗室,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姜霂愣愣地看着紧闭的门,宴清最后那句话和那复杂的眼神,让他满腔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只剩下浓浓的茫然和一丝隐隐的不安。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等宴清从盥洗室出来时,姜霂已经重新回到床上,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他看着宴清,刚才的激动平复了些,只剩下生病带来的脆弱和一点执拗的坚持。他小声地、带着点鼻音说:“我睡着了可能会踢被子,你...你能不能偶尔看一下?”
他说完,也不等宴清回答,就迅速闭上眼睛,将脸转向另一边,只留下一个看似乖顺、实则充满了无声要求的后脑勺给宴清。
宴清站在床边,看着床上那看似睡着、实则全身细胞都在表达着“我在等你回应”的身影,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极轻,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只是,当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时,那敲击键盘的声音,似乎比之前更缓、更轻了。而他眼角的余光,落在监测屏幕和那张床之间的频率,悄然增加了几分。
姜霂闭着眼,感受着身后那无声的变化,嘴角在黑暗里,极小幅度地、满足地弯了一下。他知道,宴清的防线,又被他撬开了一丝缝隙。生病的特权,不用白不用。
药物的作用下,姜霂的意识沉浮在昏睡与清醒的边缘。他能感觉到身体的疲惫正在被驱散,高烧带来的沉重感也逐渐减轻,但另一种更深的、人为介入的困意,如同潮水般一**涌来,试图将他拖入更深的黑暗。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一种本能的警觉刺破了药力的迷雾。他感觉到手臂上传来极其细微的刺痛感,针孔扎破皮肤,冰冷的液体被缓慢推入。
睡梦中的人挣扎着想要掀开沉重的眼皮,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试图反抗不受控制的摆布。
“别动。”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瞬间抚平了姜霂潜意识里的恐慌和挣扎。
是宴清。
他就在身边。
这个认知像是一剂更强效的麻醉,瞬间瓦解了姜霂所有的抵抗。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那点微弱的挣扎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一圈涟漪便消失无踪。他彻底沉入了药物构筑的、无知无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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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霂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暮色。他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身体虽然不再发热,却有一种被掏空后的虚软,头脑却异常清明。
他环顾四周,宴清并不在房间里。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果然,没过多久,休息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宴清,而是两名穿着SY制服、神情严谨的工作人员。
“姜先生,您醒了。宴先生吩咐,您的身体已无大碍,我们可以送您回去了。”其中一人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回去?
姜霂的心猛地一沉。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宴清,好不容易才……他才不要回去!
“宴清呢?”他坐起身,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眼神却锐利起来,“我要见他。”
“宴先生有重要事务处理,暂时无法见您。他叮嘱我们务必安全将您送回学校。”工作人员一板一眼地回复,如同执行程序的机器。
“我不走!”姜霂斩钉截铁地拒绝,他掀开被子下床,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态度异常坚决,“他没有亲口跟我说,我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等他!”
两名工作人员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但并没有强行上前,只是挡在了门口,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姜先生,请不要让我们为难。这是宴先生的命令。”
“命令?”姜霂气笑了,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红晕,“他凭什么命令我?我是他的谁?囚犯吗?”他试图推开挡路的人,但对方身形稳健,纹丝不动。
僵持不下间,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宴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一丝不苟、冷峻疏离的模样。
他看到房间内的情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姜霂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上。
“怎么回事?”他开口,声音冷冽。
“宴先生,姜先生他不肯离开。”工作人员立刻汇报。
宴清的视线转向姜霂,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巨大的压力:“你身体已经恢复,这里不是你应该久留的地方。”
“我不走!”姜霂迎着他的目光,执拗地重复,“我要跟着你。”
宴清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像是蕴藏了万千情绪,却又像冻结的湖面,什么都看不透。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和不容反驳的决绝:
“姜霂,离开这里。现在,立刻。”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姜霂的心口。
“你也知道我们之间只是朋友关系。既然你选择了一声不响的离开,那就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你说的那么重要。”
“不是的——”姜霂出声反驳。
宴清目光清明,声线清冷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你不能要求别人永远停留在原地等你,这太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