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贞的床位靠窗,5007病房里唯二的洗手池一个在厕所,还有一个就是在这儿。
一个相当令人有安全感的床位。
隐蔽性好,近水,通风也不错,一拉开靠窗这一侧的床帘就能看见窗外的……老树。往远一点看也还是老树。
拉开另一侧床帘就是个老头。
这老头情况明显比梁贞糟糕,昨天一晚上哎哟哎哟地叫……特扫兴。昨晚梁贞问邵源:“我旁边什么人啊。”
邵源说:“一个跟你一样小腿骨折的老头看着七八十了,和吴老八差不多大。”
他想了想又说:“性格也很像。”
“那岂不是很烦。”梁贞叹了口气,他不太想和吴老八翻版一块儿住院,“我啥时候能出院啊。”
“明天你把钢板放进去了,”邵源说,“再躺一两天吧。”
“好漫长。”梁贞说。
邵源今天要上课,是下午的课,但早上就得回去。从这里回去怎么着也得一两个小时。
走的时候顺带把床帘拉开了,让梁贞看见了这位和他同病的吴老八翻版小老头。
老头还挂着水,听见声音转头,“你终于醒啦?小贞哥。”他说。
“你还认识我?”梁贞心想邵源对他“吴老八”的形容真是太贴切了,就这股说话的劲儿就一整个吴老八躺在这儿。
“对呀。”老头说,“我听过你的戏。那出《战冀州》,好帅哒。”
梁贞笑了笑没接话。
老头就接着说:“不过你的腿是怎么啦?”
“骨折呗。”梁贞说。
“好严重的啵?”他问,“我也是骨折。唉,上山拿柴的时候一个脚滑就进来啦。老骨头不中用啊。难怪你跟我一个病房,原来是同病相怜。”
“你还砍柴啊。”梁贞没怎么怜他,“厉害。”
“我们这一辈的生存技能来的啊肯定要会的啊。我们以前没有这种机子。”老头指了指空调。
“这种机子也不能产热啊。”梁贞说。
“一个道理。”老头说,“听说北方这种机子能产热。像烧柴一样。”
“北方烧煤吧?”梁贞想了想。
“不知道。”老头想了想也说。
“你的腿,好了还能唱戏不?”老头换了个话题,“这么年轻,应该没问题的吧,不像我一副老骨头,能把命保下来就够啦。”
“不知道啊。”梁贞说,“不能就不能呗。”
“很可惜的喔。”老头说。
梁贞“嗯”了声,转头看着窗户。
老头还在喋喋不休说着,梁贞却没听进去。老头非常吴老八的一点就是没人搭话也能自己说上一整天,于是他就这么说着。
也没管梁贞在听没在听。
第二天梁贞又被麻醉推进了手术室,据说是要把一块钢板做的支具,固定骨头用的,放进腿里边。
梁贞觉得挺神奇,钢板这种东西居然能和血肉骨头和谐共处。
他看着自己从小腿延伸到膝盖的一条细长的血红色的伤口,右边还有一条,短一点儿,位置矮一点儿。
“快点儿,”梁贞说,“封上。”
给他换药的护士没忍住笑出来,把纱布翻过来贴好,“行。封上。多大的人了怕这些。”
“不可以吗。”梁贞说。
“可以。”护士推着车走了。
“看啥呢。”邵源问。
“我有一种预感。”梁贞说,“我在今天中午饭后会扬名整个骨科。”
“从你进来的第一天,”邵源说,“你梁贞的大名就已经广为人知了。”
“为啥。”梁贞愣了愣。
“因为你有我这么帅的一个男朋友。”邵源说。
“这点是该有名。”梁贞看着他笑了,“男朋友。我的腿现在是不是特别吓人?”
“吓不着我。”邵源说,“你把我当什么人?”
“好丑。”梁贞说,“我得怪你。”
“怪我。”邵源说。
“我以前从来不担心这些。”梁贞叹了口气,“小时候从椅子上摔下来,膝盖、下巴、额头都缝了针,还挺大,我都没想过会丑。”
就是有了喜欢的人之后吧。
就难免在意形象。
“看不出来啊。”邵源手指扫了扫他额头,很光洁,皮肤还特别嫩,没忍住弹了一下。
“啊!”梁贞捂着头。
“别犯傻。”邵源看着他说。
“你故意弹我。”梁贞说,“特别痛。”
“忍着。”邵源说,“我弹醒你,净在这儿说些糊涂话。你刚才的意思是我能因为你一两根疤就不喜欢你吗,我在你心里就这样?”
“不是。”梁贞说。
“就是。”邵源说。
“刀子嘴豆腐心。”梁贞伸手捏他嘴唇,“宝贝儿,刀子嘴很扎人的。”
邵源没躲开让他捏了一下,然后看着他,“梁贞。”
“嗯?”梁贞问。
“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这不是一两条疤能动摇的。”邵源说。
梁贞愣了半晌。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
“过两天你手术了,再躺几天,咱就出院。”邵源换了个话题。
听说他要出院,张钊凯也跟着来了,开着他的老朋友大货车来了,这货车又让他改装了一回,张钊凯十分引以为傲地给邵源扯,“我给加了个升降台。装货卸货特方便。”
邵源没听。
“看,”张钊凯给他演示,“全自动的。”
“你是要把梁贞放上面然后升上去吗?”邵源问。
“他愿意就行。”张钊凯说,“厉害吧,我跟我干货拉拉的哥们儿学的。”
“人脉挺广啊。”邵源笑着说。
张钊凯拍了拍口袋往医院里走。
隔壁床老头,聊到第三天梁贞才知道他姓张。老张见他们收拾行李还有些不舍得。
“没办法了老张。”梁贞拄着拐杖站在他面前,“遗憾是人生常态嘛。”
“说点儿好听的。”老张说。
“这还不够好听?”梁贞拍拍他肩膀,“要不要我给你唱一首啊。”
老张嘿嘿笑起来。
“走了啊。”梁贞看了眼靠在门框上的邵源。
“走吧。”老张说。
“舍不得我就跟上呗。”梁贞说,“好了来寮步找我玩儿。”
“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老张笑了笑,“昨晚不知道为什么又肿了。老了就是这样的啦!”
“你还笑呢。”梁贞看了看他腿。
同样一种病,年轻的已经能撑杆跳了,老的还在躺着挂水。
挺唏嘘的。
张钊凯的大货车没发挥什么用处,梁贞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行李,穿的用的都医院的,偌大的车厢里放了一个小小的二十寸的行李箱,里面是邵源几件换洗的衣服,这大块头连货拉拉都比不上。
不过能有个张钊凯这么个吵吵嚷嚷的熟人来迎接他出院,还是挺温暖一件事儿。
“你回血太神速了。”张钊凯看着拄着肘拐的梁贞,表扬道,“换个别人这会儿还躺着呢吧。
“是啊。”梁贞指了指楼上,“我病友还没下床呢。”
“你是真长这么快呢还是硬撑啊。”张钊凯说。
邵源觉得梁贞应该是前者。
每次换药都咿咿呀呀叫唤半天,有时候晚上他醒来还能看见梁贞额头的细密的汗珠,在漆黑的病房里面闪着窗外月亮招进来的光,甚至有些许滑稽。
他笑了一声梁贞就醒了,问就是太痛了睡不踏实,然后又抱着他闭眼。
遭罪啊。邵源在后面拍了拍梁贞。
“嗯?”他回头。
“走你的。”邵源说,“张钊凯问你要不要坐他车厢。”
“啥?”梁贞看了眼张钊凯的车,“绝对不要。”
“喂。”张钊凯说。
“喂也不要。”梁贞说。
“那你和我一块儿坐车。”邵源往梁贞嘴里塞了片柠檬。
梁贞“嗯”了声把柠檬片卷进嘴里。
把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放不说话了。
车子一颠一颠的开得跟旋转木马一样,梁贞特别后悔刚才没直接叫救护车给他躺着送回去。
拐进卫生院的时候,安静了一路的师傅开始说话了:“这地方路可真复杂。你是转院呢?”
“不是。”梁贞闭着眼说,“我回家。”
“你家住医院里呀?”师傅说。
“嗯。”梁贞说着被邵源拍了拍,睁眼看向窗外,吴老八正坐在轮椅上朝他招手。
“停这儿就行。”邵源说。
师傅把车停在吴老八前面,“这是你们的人啊。”
“我小弟。”梁贞说。
师傅笑笑没接话,车开太近差点儿蹭到吴老八,吴老八吓一跳往后退了几步。
“你小弟,”邵源说,“挺怂啊。”
“他惜命。”梁贞说。
师傅打着方向盘说:“这地方真小啊。”
“等会儿出去的时候你就知道这地方有多大了。”邵源从后备箱里把肘拐拿给梁贞,梁贞刚拄着拐杖,拐杖脚才碰到地面,吴老八就喊起来:
“别动!”
“干什么?”
梁贞邵源何晚三双六只眼齐刷刷看着吴老八一个人。
吴老八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师傅轰轰开走了。
张钊凯这时候赶来了,“哟老八挺机灵啊!还晓得拿轮椅!”
“我能走。”梁贞不是很想坐这玩意儿,主要是不是很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车上被搬到这玩意儿上陪吴老八玩。
而且他能走。
“你不能。”吴老八说,“让我体验一把推轮椅的感觉。”
“你以前没推过老梁吗!”梁贞说。
“那能一样嘛。”吴老八说,“上来啊小梁。”
梁贞看着吴老八,叹了口气,“那你小心点儿。”
“得咧。”吴老八笑嘻嘻地推着他进屋,“医院环境怎么样?比卫生院好吧。”
“还行,床有点小。”梁贞说。
“睡两个人什么床不小。”吴老八说。
“……”梁贞没说话。
“你在这儿停就行。”梁贞说完了吴老八还是接着推,何晚回到港湾里坐阵,这里只剩他俩还有邵源和张钊凯四个人,“你还没玩够吗吴老八。听见我说话了吗吴老八。”
“行行行。”吴老八脚上一踩卡住轮子,“走了啊。”
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张钊凯把他的两根拐杖还给他,坐在沙发上。
邵源看着他从前厅一蹦一蹦跳到沙发旁边坐下,躺下去一半又扯着腿,猛地弹起来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看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躺回去。
这就是自以为牛鼻的报应。
邵源难得地幸灾乐祸了一会儿。
张钊凯看着邵源,“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咋休息啊。”
邵源愣了愣,“什么?”
张钊凯摇摇头。
邵源猜到他说啥了。
梁贞一直说他眼睛发红。
他在医院的时候能梁贞让他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知道梁贞也心疼他,梁贞一拍床他就听话地睡过去。
所以他这几天都睡了挺久。
精神挺好的。
“我看着很憔悴?”